何况还有个学究似的沈大将军,布暖就算答应,在他面前也不敢表露。
说到这个,的确让他有点摸不着头脑。他认识容与这么多年了,他是什么样的脾气自己再清楚不过。他从来没有热情澎湃的时候,不懂怜香惜玉,对女人薄幸,这毛病打从十六岁起就有了。其实也算不得坏处,洁身自好原本是君子美德,只不过到了眼下时局不太适用罢了。他重情义倒是毋庸置疑的,亲近的人,他愿意掏心掏肺的赤诚相待。可近来这方面也出了问题,恍惚觉得他越加阴鸷,有时候瞧着他两眼放寒光,真真把他吓得不轻。
应该找个时间和他好好谈一谈了!缺乏沟通往往导致误会丛生,他似乎对他有偏见,出于对布暖的保护,所以并不接受他和布暖有发展。
上将军理所当然的认为这是在情理之中的,可他不认同,说不上哪里不对,隐约觉得不正常,甚至是病态的。舅舅和外甥女再亲也隔了一层,劳心过了头,不管说给谁听,总归让人侧目。
很奇特的,一屋子人缄默,谁也不开口说话。各喝各的茶,各想各的心事。日影斜照,道道斑驳的光铺陈在青石板上,砖面的莲花纹渐次明晰,像尘埃里开出的花,坚定而妖娆。
酉时来得很快,要准备亲迎了,门上的吹鼓手热热闹闹吹打起来。他们在小花厅避了半天,这时候再躲不下去了。尤其是容与,傧相要跟着新郎官上女家去,为新郎官开道保驾,确保不至于遭新娘子府里姑嫂毒打,这会子再贪清闲也说不过去了。
正要起身朝正院去,那边也派了人来请,说三公子已经披了红,准备要出门了。一帮人忙赶到门上,见叶蔚兮穿着皂纱襕袍戴着金丝襥头,肩膀上斜挂着红绸带,胸口缀了朵盆大的花,站在廊外神气活现的嘱咐人检点缁仪。
叶家二老只等着迎娶媳妇进门了,和一众亲友笑嘻嘻在檐下观望。叶夫人看见容与便过来给他挂如意袋,整整他的衣领叮嘱,“好歹周全三郎,别给人打得我认不出他来。”
容与笑道,“人家打姑爷也不照狠了打,意思意思罢了。”
叶夫人心疼儿子,嘀咕着,“只怕遇着黑心肝的婆娘,下手不知道轻重。三郎自小不肯吃亏,你仔细别叫他恼。万一躁起来撂挑子,要惹人笑话。”
容与低头正了正腰上蹀躞带,接过下人送来的马鞭应道,“他是有成算的人,姨母别担心。”
叶夫人嗤地一声,“神天菩萨,他要是靠得住,龙也下蛋了!”
陪着去的几十个傧相们哄笑起来调侃,蔚兮也不恼,拱手笑道,“这一去非同小可,少不得诸位帮衬些个,有劳了!”
众人乱哄哄还礼,前后簇拥着出了铜钉大红门。槛外两腋撤了戟架,腾出地方来安置这一色的高头大马,另有六辆马车装着瓜果糖枣之类的远远侯着。坊道正中央停着青呢八抬大轿,抬杆交错,八个轿夫穿着簇新的缺胯袍。大概外头等久了,个个脸膛烘得像关公,倒越发显得喜兴儿。
唢呐终于领头吹起来,破空一声长而尖的高鸣,傧相们挎着红绶带上马准备出发。容与陪新郎官在队伍前列,也不回头,只看见玉冠上的丝绦在晚风里摇曳翻飞。复直往前去,渐渐融进了莽莽夜色里。
第七十四章 双溪
众人退回府里,知闲的活儿又来了,该张罗新娘子下地踩踏的传毡了。还要备上三升粟填石臼、三斤麻塞窗子、打发人搬草席盖井口……布暖在一旁看着直咂嘴,娶个媳妇真不是容易事,讲究这么多!
蓝笙抱着胸讪笑,“知闲还挺有能耐,这会子学透了,将来轮着自己好计较。”又哦了声,“她那样恋着你舅舅,想必不会太揪细,能过门子就成了。”
布暖不理会他句句带着刺,怔怔看人都往猪圈那儿跑,奇道,“那又是干什么?”
蓝笙笑得更开怀了,“新娘子家里弄女婿,这头自然要弄新妇。进门拜了猪圈再拜炉灶,下人从偏门出去,等新娘子进来了再循着她的足迹从正门跟进来,这叫躏新妇迹,好压服新娘子锐气,以便日后管教。”
布暖嗫嚅了下,“还有这说头?我只听我阿娘说,洞房时候更衣,衣裳脱下来,谁的压在上头,往后就是谁做主。”
蓝笙这会儿没别的想头,只怕吓着了她,以后不肯进蓝家门。因陪着小心道,“你别怕,郡主府不养猪,没有这套规矩。至于衣裳……”他把脸上那团可疑的红隐匿在了黑暗里,“我叫你压着,所有主都让你做,可好么?”
布暖愕然,他倒是对这门亲十拿九稳了,自己这里一径打着推诿的算盘,想来真是对他不住。若她心里没有容与扎根下来,蓝笙这样的人还有什么可挑剔?但是没办法,晚了便是晚了,糊涂应付,对他太不公平。
她面露难色,“蓝家舅舅,眼下谈这个为时过早了些。”说着别扭的笑笑,“原先好好的,我拿你当自己舅舅看待,抽冷子提起这个来,真太让人难堪了。”
蓝笙拿扇柄挠挠后脖子,她听来突然,自己这里打主意的时候长了,一切都是水到渠成的。他咧了咧嘴,“我可没拿你当外甥女看,犯不上难堪的。我料着我家千岁应当和沈夫人提起过了,大人之间怎么论暂且不管,我在乎的是你的看法。”
这事缠夹下去没什么益处,索性说清楚了倒好。只是这里人来人往,顶在人家眼尖子上不方便。她欠着身比了比,“请借一步说话。”
园里宾客虽多,总能辟出一个清静地儿。东边角亭鲜少有人去,廊下挂了一溜灯笼,临水腾空悬着,远看悠悠倒映在水里,火树银花。
两个人逶迤而行,蓝笙隐约可以预料到她要说的是什么,她从没往那上头想,接受不了也是有的。到底自己大了她八岁,对她来说大概是个半老头子。除此之外呢?他觉得自己尚且合乎好女婿的标准,感情可以慢慢培养,先定下了亲再彼此了解,两不耽误,多好的事!
布暖咬着嘴唇计较,走了几步眼梢瞥见七八个身影,是阳城郡主和老夫人她们。她徒然窘迫起来,惶然站着进退维谷。
“你看看,”郡主像在欣赏自己的杰作,做母亲的,只要儿子有了着落,媳妇人选又是称心的,年轻人在一处,瞧在眼里没有不高兴的。她王蔺氏耳边凑过去,扬了扬下巴,“多相配,简直是金童玉女!”
蔺氏两手在襟下掖着,头顶是摇曳的风灯,视线在他们身上转了一圈,金色的脸带着漠然。听了郡主的话方附和着吊起嘴角一笑,“殿下说的是。”
布暖愈发失措,正要撇下蓝笙过去,阳城郡主摆着手道,“别来,咱们进屋子了,你们只管忙你们的去,不必陪着。”
布暖只得作罢,看她们喁喁私语着走远了,回身对蓝笙哂笑,“这下子叫殿下误会更深了,外祖母也不高兴,回头怪罪下来,我可怎么交代才好!”
若论起这个来,沈夫人的反应真是和容与一样古怪。姑娘再好没有留一辈子的道理,莫不是她在幽州有了人家么?这也说不通,但凡定过亲的,夫家不会答应她只身投奔外戚来。可若是说没有配人家,沈家母子的态度未免太过匪夷所思了。
他只是笑,“老夫人最通情理,不会怪罪的。再说年纪到了,男婚女嫁是人之常情,就当可怜我这光棍汉,也不至于责难你。”
他引她上了台阶,亭子里果然消停,像是远离了俗世似的。远远看园里人来人往,有种台上做戏台下看的感觉。
他掸了掸石凳请她坐,心里到底还是忌惮着,这辈子没吃过瘪,这会子她直截了当的拒接,自己从心理上来说当真接受不了。便觑她一眼,在边上坐下了,仰头望天,感叹上两句好个夜色,横竖不敢往婚事上头牵。
布暖叫了声蓝家舅舅,还未正式开口,蓝笙打着哈哈道,“你说新娘子府上姑嫂可会给容与面子?叶蔚兮这样的人,挨打便算了,连累你舅舅,回头沈大将军挂着彩回来,不是被人被人笑掉大牙!”
布暖忖了忖道,“想是不能够的,听说亲家大舅子在北门供职,那些姑嫂总归忌讳些个。”又瞧他一眼嗔道,“谁叫你推脱得干干净净,否则一道去,还好帮衬舅舅呢。”
蓝笙一副敬谢不敏的表情,“他去帮衬蔚兮,我再去帮衬他?又不是战场上厮杀,这会子讲兄弟情谊岂不好笑!”
她的眼睛眯成了两弯月,“那十月里舅舅亲迎,你可做傧相?”
他搔搔头,“大约是义不容辞的吧!虽然我也很怕知闲事先知会叶家婆婆妈妈们,不打新郎官,单照准了打我。”
她笑了笑,转过头去不再言语。那时候想必很热闹,军中出身的郎将们最会起哄,平素军纪忒严明,好容易逮着机会,不使劲闹一闹上将军才怪。可惜都同她没有关系了,兰台出来过不得夜,寅时关坊门前必须回去,连他们拜天地都看不见……
蓝笙见她不说话,心里提起来,忙岔开了话题道,“不知新娘子长得可好看,蔚兮眼光高着呢,倘或不如意,将来必是一对怨偶。”
“你说姻缘是上辈子就定下的么?”她转过视线看着他,“定下了,还能不能改?或者开始的时候彼此爱着,后来不爱了,这样子能算是缘分么?”
蓝笙一本正经忖度着,“有点复杂,不过依我说,姻缘和缘分应当两说。男人一生可以遇到很多段缘分,和嫡妻的才能算作姻缘。旁的诸如妾啦、红颜知己啦、或者填房,那些顶多是风花雪月里告慰青春的东西。就算爱得死去活来,也是枉然。你知道名正言顺有多重要么?所以若是爱,就要让她挺直腰杆子,娶她。”他忽然稚气的笑,“娶的人不是自己喜欢的,这才是最悲哀的。两两煎熬着,居家过日子生了两条心,我料想比死还难受吧!所以要娶便娶自己爱的,我不愿意像容与似的,将来终有后悔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