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皆抬眼看,禁军领着三个人从门牙上进来。插金戴宝的阳城郡主走在最前头,后面跟着穿素服戴白绢花的小妇人,末尾是朱服乌纱的夏侍郎。一行人穿过甬道进了正堂里,太子一看忙领着三司打躬作揖,“侄儿给姑母见礼。”
阳城郡主笑吟吟抬了抬手,“殿下免礼,你从永州回来咱们还没见过面,今儿竟在这里遇上了!”
太子贤俯首道,“我州上回来没过府给姑母请安,姑母切莫怪罪侄儿。”
“罢,你如今是太子,公务忙得很我知道。有你这份孝心,我也足意儿了。”太子亲引了在圈椅里坐下来,别过脸扫了容与一眼。他脸上还是这宠辱不惊的神情,端端正正给她一揖,并没有过多的表示。再看看跪在地上的布暖,如今对她着实没有太多的想法了。不爱也不恨,到底没有缘分,强求是强求不来的。
曹幌瞟了眼手上的文书,冲那素衣妇人道,“堂上所跪何人?”
那妇人顿首道,“洛阳高氏,拜见殿下及诸位阁老。奴是敬节堂的管事,专事各节妇进出造册。昨日得了令,连夜赶至长安来做人证的。”
鲍侍中急急道,“那你瞧瞧堂上的女子,可有见过,瞧着眼熟的?”
高氏转过脸辩认,稍顿了顿,竟指着知闲道,“这位娘子我见过,坊口卖菜的李寡妇家闺女,给敬节堂送过一回春笋。”
这简直是个玩笑,叶家母女霎时黑了脸。叶夫人顾不上别的了,炸着嗓子呵斥,“混账婆子,你瞎了眼乱指一气!”
曹幌的惊堂木拍得山响,“叶蔺氏,你再咆哮公堂,本官就撵你出去!”
叶夫人只得悻悻道是,太子贤笑起来,“看来人的眼睛有时候也靠不住,认错人的事时有发生。叶氏你指证冬氏可做得准?”
知闲咬着牙道,“回太子殿下的话,冬氏原就是布家女儿,这点千真万确。”
端木匪人调过视线对高氏道,“我问你,上年十月,你敬节堂有人自尽,死者是何人?可曾验明正身?”
“这事是我一手料理的,从割断麻绳到落地我都在场,正是夏侍郎家过了六礼的望门媳妇。”高氏索性一口气道,“本来那布氏好好的,在堂里吃斋念佛六根清净。自打有一回夏侍郎闹着说她是假冒的起,便开始有些郁郁寡欢。一个十几岁的姑娘为亡夫守节,现今天下能找出几个来?已然是做了天大的牺牲,却还要叫人冤枉。想想气上不顺,半夜不声不响的就吊死了。人心都是肉长的,不说歌功颂德,一点同情总该有的吧!娘子都入土好几个月了,我才又听见有人又要挖坟掘墓,特来看看是哪个不要脸的,连个死人都不放过!”说罢斜眼乜着知闲,万分不屑的样子。
叶夫人在一旁哼了声,“请殿下和阁老明察,正因这高氏是敬节堂管事,出了什么纰漏要寻她负责。如果错了,自然要将错就错,一错到底方好免责。叫她来作证,实在有失偏颇。”
“那就请夏侍郎发个话?”鲍侍中道,一副看好戏的神气。
夏侍郎忘不了云麾将军拎着刀杀气腾腾的模样,前脚兴冲冲送走了叶夫人邀约作证的家奴,后脚蓝笙就登门了。这里头一团乱麻搞不清楚,横竖蓝笙说了,不许他再提布家娘子的事。到了公堂上不许泄私愤,不许他胡乱指证。否则只要他活着,他就使尽手段叫他姓夏的不好过。闹不好手一抖,灭他全族也说不定。
他是堂堂的二品官,居然被他一个正三品胁迫。可是没办法,那些带兵打仗的都是些不要命的主顾,他不能拿全家老小性命开玩笑。所以面前的女孩到底是不是布家女儿他也不问了,他们说不是就不是吧!他只求脱身,不想趟这趟浑水。他们为婚事争来争去,他家九郎连人都没了,再在里头搅合还有什么意义!
然而叶夫人对他是寄予厚望的,万分诚挚的看着他道,“夏公,你我都是做父母的,想必能够体谅我的苦心。我不求别的,只求你说句实话。”她指了指堂下漠然跪着的女子,“她究竟是不是令公子下了六礼的姑娘?”
夏侍郎紧抿的嘴唇有点扭曲,他可以肯定那就是布如荫的女儿。这样昭然若揭,再存怀疑就是傻子。只可惜这世上有太多情不得已,假的东西,一百个人说是真的,那么假的也变成真的了。这堂上说是三司会审,但有几个人是巴望着沈大将军输了官司的?他不是个不识时务的人,硬要对着干,于己没有多大好处。
他的一举一动都像是经过了深思熟虑,并且认真看了那女孩几眼,然后他摇摇头,“叶夫人,你认错人了,她不是。”
叶夫人的一句“什么”拉得特别高,充满了不可思议的语调,“夏公,上年十月你在陪都曾经状告过,现在怎么说不是呢?”
夏侍郎艰难的转过脸,耷拉着嘴角显得特别无奈,“就因为上次的误会,我间接害死了我那贤媳。如今夫人再让我作什么证?布家女儿已经死了,这是谁,在下不得而知。”
他的临阵倒戈让人措手不及,叶家母女脸上色彩斑斓,简直惊愕得难以形容。
座上的阳城郡主见势道,“看来也没什么可辩驳的了,既这么我也来澄清一点。诸位弄错了,冬氏可不是我家晤歌的逃妻。晤歌的新娘子另有其人,姓匡,陇右道宕州人氏。”她拍拍腿站起来,无比的神清气爽,“别冤枉了冬家小娘子,他们有情,好歹莫拆散人家,损阴骘的。”对叶夫人笑道,“禽择木而栖,夫人还是劝家下娘子看开些。再过半月犬子大婚,夫人届时好歹赏光。”
叶夫人讪讪的,想来自己和阳城郡主的心胸真是差了一大截。其实去了披红的还有挂绿的,如今这么闹,诚如知闲父亲说的那样,反而把自己的名声搞臭了。
布暖听了郡主的话抬头看容与,两人不禁相视而笑。心里赞叹着,这感月真是个神人,居然这么快就让蓝家接受了!她是老天派来帮她的,蓝笙有了着落,她心里一块大石头就落了地。往后没有后顾之忧,便可以一心一意的爱容与。
阳城郡主撇清了关系,心满意足的姗姗去了。李贤支着头道,“冬氏的身世没什么可计较的了,接下来就是他们甥舅的事。”他转过头瞥端木匪人,“这个可有说头?”
端木和容与交换了眼色方道,“昨日殿下提起过独孤刺史,今日使君已在堂外候着了。请使君上堂来,殿下金口亲问便知。”
李贤半眯着眼缓缓点头,“那就传上来吧!”
廊子上传来沉沉的脚步声,布暖下意识回头看——来人穿圈领具服戴展角襆头,蹀躞带上挂着银鱼袋。气势巍巍如玉山之将崩,饶是背光站着,那深刻的五官也叫人炫目。
只是那张脸实在和容与太像,简直如同照着描摹的一样。知闲母女也是头回见他,瞬间就怔在了那里回不过神来。
第三十九章 暮云收尽
李贤掩口笑起来,“六郎和独孤刺史站在一起,当真是难分伯仲。”他斜眼看鲍侍中,“阁老瞧,是不是?”
鲍侍中有些语塞,这两人并排一比,简直像铁证如山,哪里还用得着论证!他摸摸鼻子,这场官司大概已经见了分晓。沈容与不是沈家人,管那姑娘姓布也好,姓冬也好,都已经不存在问题了。他怏怏塌下腰去,后面再作梗就是自讨没趣了,他也懒得兜搭了,随意吧!
独孤如夷望了容与一眼,“到了这会子就别瞒了,殿下面前不打诳语,明眼人一眼就看得出来的。”他对李贤揖下去,“殿下明鉴,臣与沈将军本就是同祖同宗的亲兄弟。二十八年前独孤家蒙难,家母为保一支血脉,托人把襁褓里的弟弟送出府去,不想辗转到了沈家。如夷此番到京畿来,受了家母之命寻访失散的兄弟。幸得老天庇佑,舍弟生长在簪缨世家,又在朝中为官,倒省了臣的一番周折。”
曹幌道,“这事并不是信口说得的,上将军和使君可有证据证明么?”
容与拱手道,“自上次家母寿宴见到兄长,容与便使了人各处打探。所幸当年送人的婆子长寿,在神禾源以南两百里的村子寻见了。但因年纪着实是大了,路上行走不方便,容与便请了万年明府手下别驾亲赴取证,有签字画押的文书为证。”
李贤自然要传那上州别驾问话,一番征询,又看了文书,凝眉道,“证据是确凿了,总还缺些什么。”他调过头去问端木,“沈夫人那里有说法么?事到如今,照理来说是应该露面澄清的,否则就只剩滴血认亲这一宗了。”
端木匪人涩然看容与,“老夫人声称抱恙,没法子到场作证。倒是六郎乳母情深意厚,愿意证实六郎的身世。”
布暖心里一阵牵痛,抬眼看他,他分明满含了失望。期盼的人没有出现,他已然是个弃子,再没有利用的价值了。
尚嬷嬷进衙来稽首行礼,呈上个包袱供三司看。曹幌打开与众人过目,是条金银丝锦被和一方玉牌。玉牌一面雕着虎纹,一面刻着独孤二字。尚嬷嬷伏地道,“这是六公子当初初到沈府时随身带的东西,家下夫人命我烧了,我私自留下来的,今日方能做呈堂证供。我家公子的确不是沈夫人蔺氏所生,二十八年前夫人有孕,为了巩固地位一心只要个男孩。恰巧那时遇着人送孤儿,为保万无一失,在夫人临盆前我就把孩子放在装绢布的篮子里带进园子。算得六公子命大,蔺氏生下来的孩子脐带绕颈死了,这才留下六公子,对外宣称是蔺氏骨肉。”她垂着眼道,“我今日来蔺氏并不知情,她心如蛇蝎,宁愿看着六公子刑责流放,只怕容冶公子回来接管家产。她这做养母的能够无动于衷,我这小小的乳母却不能见死不救。请诸公为我家六公子做主,我家公子自小没有母亲疼爱,委实可怜。如今再要为此遭难,真真是没有天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