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氏沉默了阵道,“多亏了那时候把他身上的胎记毁了。虽有些欲盖弥彰,但总比明明白白的证据放在那里强些。这么多年了,那个送孩子的仆妇九成是不在了。他们拿不出证据来,又能奈我何?”
说起胎记,尚嬷嬷还记得那时候的情景。真是不得不佩服蔺夫人的手段,稚子无辜,就为了盖住他的胎记,她忍心拿烧红的瓦块去烙他。孩子哭得嗓子都哑了,一连发了几天高烧,险些连小命都没了。现在回想起来,自己心里还一阵阵泛疼,而她确是一副庆幸的姿态。做母亲做到这个程度,的确要叫很多人望尘莫及。
其实就目下的局势而言,若能看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尚嬷嬷试探道,“我瞧六公子和大小姐也怪可怜的,两个人经受了那么多。前阵子又闹得这样,不是仍旧分不开么!”
蔺氏冷冷瞥了她一眼,“你想说什么?就算《户婚律》管不住他们了,你以为他们就能踏踏实实在一起么?告诉你,到时候唾沫星子都淹得死他们!我这是为他着想,他当局者迷,我不能眼看着他把锦绣的前程葬送了。”
在她眼里,大概没有什么比高官厚禄更重要了。尚嬷嬷了解她,知道眼下说什么都是白说,便缄口不语了。
蔺氏又抬起眼来,“叶家这会子有什么动静?”
尚嬷嬷道,“叶家男客自然都回去了,就只叶夫人还在。”
蔺氏大皱其眉,“这搅屎棍子留下了,不知要弄出多大风浪来。我料着昨儿的事她们也有耳闻了,看这雷打不动的样儿,想是没打算罢休。膏药粘上了就撕不下来,退了婚,还这么不依不饶的,怎么恁地不知羞!”
尚嬷嬷抄着衣襟,也不知当作何评价。她算是见识到了这世上最执拗的一家子,正因着家大业大,伸手就能够着月亮,和普通的平民百姓不大一样。一个人太执着了,有时也许能开花结果,但大多数时候是要撞得头破血流的。男人知道百步之内必有芳草,她们却参不透这道理。这样不肯服输的人,遇上了另一个对别人死心塌地的人,狭路相逢之下,必有一方要以惨败告终。
“唯怕知闲小姐闹得鱼死网破。”尚嬷嬷躬着身道,“万一因爱生恨,把这事捅出去或告上衙门,他们甥舅的私情之外,还有大小姐洛阳惹下的一摊事。真要细问起来,敬节堂里种种牵连甚广,六公子还是难逃干系。”
蔺氏闻言大怒,拍着桌子道,“她们敢告六郎,我也不会叫她们得着好处!她叶家女儿除非做姑子去,否则我定叫她一辈子嫁不出去!”
现在的问题不是报复不报复,叶家要告是没有办法阻止的,就看万一事发,她这头要怎么应对为好。尚嬷嬷道,“如今六公子和大小姐是拴在一根绳子上的,叶家要滋事,肯定是两个把柄一道来。届时孰轻孰重,夫人先想想对策吧!”
蔺氏知道她所指的是什么,敬节堂那桩事并不算难题,说破天去,充其量是以权谋私。罪责在布家,她也懒得管。但犯了《户婚律》真不是闹着玩的,容与是长辈,年纪又比布暖大。堂官权衡下来,少不得是个诱奸的罪名。要想摆脱这罪名倒简单,只要她承认他是抱养的就可以。
她看着尚嬷嬷冷笑一声,“你要我不打自招,把儿子拱手还给独孤家?你这样调嗦我,存的什么心?”
尚嬷嬷忙蹲身赔罪,嘴里道不敢,心里已然明镜似的。无论到什么地步,要叫夫人说出六公子身世是不可能的。也许她情愿看着他们受惩处,也未必会认那笔旧账。她害怕戳穿了谎言没法向沈家宗族交代,害怕让他们师出有名的来瓜分她的家产。她担心这么多,却不知道六公子一旦入罪,她仍旧会打回原形,一文不名。这么想想,挺替六公子不值的。有个如此自私的母亲,擎小吃的苦不算,长大了情上为难,这里头的委屈比小时候更胜千倍万倍。
“从今往后别在我面前提起独孤姓。”蔺氏尤不放心,寒着脸道,“以前的事给我烂在肚子里,连梦话里都不许说出来!要让我知道你多嘴,别怪我不念三十多年的情义!”
尚嬷嬷一径诺诺称是,暗里替六公子捏了把汗。只盼他自己能找出根据来,倘或不幸真要对簿公堂,举证时只有凭他自己。要指望夫人不甚可靠的心,实在是玄之又玄的。
这里正打腹仗,那里容与来请安。进了门给蔺氏作一揖,“阿娘昨日操劳,今天好生歇歇。儿子衙门里还有公务,这就往禁苑去了。”
蔺氏支起身来,“这么的身子怎么撑得住!还是和底下人交代一声,或是晚些过去也好。”
他笑了笑,“阿娘别担心我,我到了那里能找空闲歇觉的。”
蔺氏看他谈笑如常,虽然深知道他向来有城府,喜怒不形于色,但总归心里稍觉安稳——至少他没有用猜忌的眼光看她,她当真有点自欺欺人的宽慰自己。或许他根本没有想到那些,或许他并不相信那些传闻。
她对她伸出手,“六郎,过来。”
他温驯的蹲在她榻前,“阿娘有吩咐么?”
她一遍遍抚他的鬓发,“我的儿,你可怪阿娘从小对你太严厉?”
他眼里微光一闪,复道,“阿娘多虑了,我从不曾怨怪过您。儿有今日是阿娘劳苦功高,天下无不是之父母。我熟读孔孟,怎么会连这个都不知道!”
蔺氏心满意足的点头,“你明白这些,不枉我苦心栽培你。这世上没有哪个父母不盼着孩子好的,我也不避你,昨日听见了些风言风语。原该当个乐子一笑置之的,可我怕你多心,叫有心人利用了去。”
“阿娘放心,是非曲直我分得清,绝不会叫人离间我们母子之情。阿娘别把这话放在心上,要不是您提起,我险些忘记了。”他温煦道,“好歹别为这事烦恼,坊间传闻,劳心劳神不值当。阿娘安置吧,儿走了。”
离开渥丹园的时候旭日才东升,他站在青石台阶上叹息。一些变化正悄然发生,老夫人的反应不寻常。索性不提及,听见只当没听见,他倒反而相信这是一个母亲正常的处置态度。因为是无稽之谈,完全没有理会的必要。可是她专程同他说,这样的察言观色,这样的语重心长,不正是心虚的表现么!
且再等两日吧!等贺兰伽曾从别处带回消息来,他希望是一场误会。这和人生阅历无关,哪怕是长到一百岁,一下子被人抽了脚下的跳板,恐怕都不会觉得好受。
第二十九章 觉来幽恨
天渐热了,小佛堂里点灯烧纸,越发闷得难耐。
布夫人进来的时候才操办完,主仆三个熏得脸通红。她抬手拿团扇划划眼前的烟,奇道,“怎么化上高钱了?”转头瞥了眼案上,心里蓦地一跳。
案头上搁着个精巧的神椟,和大人的不同,这么小的龛是供奉婴灵的。她快步过去看,惊愕的回头打量布暖,“这是哪里来的?”
布暖不以为然,“是舅舅给我的,原先在他那里受香火,后来听说我学礼佛了,就请我帮忙给他做功德。”
“这个容与!”布夫人极生气,无缘无故把这东西送来,不是往人心口插刀么!她愤恨道,“我倒要去问问他,他到底想干什么!”
布暖自然是护着他的,忙上去拦住了,嗔道,“母亲这是怎么了?明明是积德的好事,怎么发这样大的火?我答应了舅舅,他才打发人送来的。你再去寻他理论,叫我往后怎么有脸见他呢!”
“你不见倒好了!”布夫人一屁股坐在杌子上,“我问你,你什么时候和你舅舅私底下说上话的?我怎么不知道?是不是昨儿你和感月一道出去遇上的?”
布暖有些露怯,一想感月比她老道,定不会招供出来,便老神在在道,“舅舅在门上迎客,我下了车就同我说的。后来宴客那么忙,并没有再碰过面,母亲不信问感月去。”
布夫人试探道,“那就怪了,你舅舅昨日有阵子不见人影,不是和你在一处?我问了迩音,她说瞧见的。”
布暖知道她母亲在有意套她话,昨天这种情况,迩音怎么可能看见。心虚是有的,不过再心虚也不能表现出来,横竖咬紧牙关不承认便是了!
“她是哪只眼睛瞧见的?昨儿她跟着她母亲,咱们叫她,她都没同咱们一道逛去。”她翻着白眼道,“母亲,你真是怪得紧!日日防舅舅像防贼似的,舅舅到底怎么了,惹你这么下死劲的排挤他?”
布夫人一时被她问得语窒,还真考虑是不是自己做得太明显了,叫她看出端倪来了。支吾了下道,“你别同我瞎扯,我哪里排挤他了?只是你大了,眼看着要出嫁。舅舅是外人,又是男子,走得近了要闹出闲话来。成了,我也不和你多说了。你冬姨母要给你添妆奁,今儿要到西市上挑东西去。你安生给我在家呆着,不许带着感月偷偷溜出去,记住了么?”
她只得道是,趁机缠她母亲买些冷淘回来。布夫人应了,在那白腻腻的脑门上戳了一下,“就知道吃!少让我操些心,你要什么不给你?这两日好好修身养性,再有二十来天就要过门了,有个大家子小姐的样子。蓝笙不嫌你粗鄙,还有婆母那里呢!没的给郡主挑刺,再回娘家哭鼻子。”又看看那神龛,叹了口气道,“孩子可怜见的,你既接了回来,就好好替他超度。早晚三炷香,算为他爷娘赎罪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