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怎么补救?她趿上高头履下了胡床,“我去给舅舅负荆请罪,请他责罚我。”
玉炉抱住了她道,“你安生些吧!六公子回竹枝馆去了,你还想闯上湖心亭惹他恼火?”
布暖一时像霜打的茄子,挪到席垫上长吁短叹,指甲无意识抠着几面,尖锐刺耳的声响搅得人槽牙发酸。
玉炉捂起了耳朵,挨过去说,“你要赔罪还是等六公子上了岸再说吧,今晚有团圆饭,还怕遇不上么?”说着话锋一转,叉腰道,“你的确该向六公子请罪,诋毁长辈该罚你闭门思过!”
布暖脸上一片茫然,“我什么时候诋毁过舅舅?”
玉炉磨牙狞笑,“没有吗?倒三角眼大麻子,饭量大嗓门粗,这是你说的吧?害我在门上都没敢正眼瞧他,早知道就不该信你的话!”
布暖噎了一下,如花美人给中伤成了那副模样,她心虚、她愧怍、她良心不安。她缩得更矮,“不打自招没什么意思,这个就算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嘛!”
香侬和秀相视一笑,“玉炉快作罢吧,少看一眼也不会掉块肉。长安多俊杰,六公子和蓝将军都是人中龙凤,武将尚且如此,文官不知是怎么样的呢!”
玉炉哂笑,“你真当朝廷是洛阳花市么?这等样貌万中无一的,那些举着笏板的穷措大未必比得过去!”
秀看着玉炉摇头,转脸对布暖笑道,“往后仔细些,这丫头有个花痴的病根儿,少派她往六公子跟前去,别做出什么跌份子的事来叫大家扫脸。”
几个人哄笑起来了,因着正是午后,又是春困要犯的时候,调侃几句就摇着扇子各寻各的睡处去了。
席垫是才擦过的,踩在上面一片冰凉,隐约还混杂着丁香的味道。秀总是这样,最精细的地方花上最大的心思。她会把塔子泡在水里发开,用绡纱一点点滤去残渣,拿巾栉泡半个时辰,然后反复擦拭,只为香气能长久些。
她光着脚慢慢的踱,西窗开了半扇,隐隐有风回旋。这样的节令已经生了暑意,屋子里的熏香吹散了,仍旧是气短胸闷的。索性把一溜槛窗都支起来,透过两扇窗扉的间隙看头顶上窄窄的一道天——
穹窿高深,云层浅薄,她定定看着那片蔚蓝,神思要被吸附进去似的。
窗台很低,差不多到齐腰处。她翻转过来仰望,脑子里渐次浮现出好些东西,阿爷阿娘、家里南墙根下的白木槿、画了一半的山水图、然后还有舅舅那双看似淡漠却暗流激荡的眼睛……
她回身朝醉襟湖上看,竹枝馆依旧掩映在碧波微澜中,静谧悠远,像在世界的另一端。
怏怏退回胡床上,头上簪子步摇拔下来随手扔开,抱着玉枕翻来覆去的烙饼,睡意全无。床上铺着薄薄的褥子,之前睡得好好的,现在却觉得硬床板硌得她骨头疼。索性翻身坐起来,心里七上八下,横竖睡不着,不如去瞧瞧蓝笙的红药园子。
换了条隐花裙,随意搭上藕丝半臂,到铜镜前抿好头,挑了双平头小花履套上便出门往湖边去。
醉襟湖边杨柳正绿,枝条在湖风里微摆,层层叠叠如华盖。树下是个纳凉好去处,走近了看,一簇茂盛绽放的红药旁放着伺候花草用的家伙什,铲子木桶一应俱全。
布暖轻轻的笑,蓝笙在这片红药上倒是用了大心思,每一朵花,每一茎绿,长势喜人!只是奇怪,费了这么大的力气养出来的美丽,竟用来装点别人的园子,叫她想不明白。
不过不明白是次要,并不影响她赏玩的心情。她打了桶水来,用手掬着往根须上浇。以前读书,书上说红药忌涝,她也不敢给它们浇太多水,怕万一把花弄死了,不好向人家云麾将军交待。
这片园子拿竹篱笆圈着,说小也不小。绿叶托着红花,花开得浓时,枝丫抵着枝丫,浓密到几乎连地面都看不见。花树有了些年头,躯干长得比她手腕子还粗。蹲下来细数,其实统共不过十来棵,顶上茂盛了,叫人拿捏不准底下的情况。
她浇水松土忙得欢实,也忘了之前的心事重重。鼻尖上浸出了汗,抽出帕子掖了掖,不经意抬头,恰逢醉襟湖上的容与站在桅杆下,正朝这里张望。
她唬了一跳,担心自己卷着袖子的样儿惹得舅舅不快,慌忙背过身放下了,隔着宽阔的湖面遥遥给容与行礼。
舅舅无处不在!她垂头丧气的低喃,“莫非是天要亡我么!”
不安的绞着手指,脚尖一下下挫地,很快挫出个小小的土坑来。布暖怯怯的觑,水榭上的人招了招手示意她过去,她的鼻子眼睛霎时揉到了一起。要过去挨训么?大约要新账老账一块儿算了,少不得要论一论“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
她慢吞吞朝弥济桥上挪,以前在洛阳受父亲训斥还有母亲维护,如今客居在这里,除了硬着头皮顶风,也没有别的法子可想了。
第十四章 迎顾
布暖边走边想,舅舅真是个会享受的人!醉襟湖上视角远比岸上好,取景身在其中反而杂乱,贵乎于旷远雅致,身无一物,愈发懂得欣赏别处的曼妙。
醉襟湖东邻烟波楼,西毗渥丹园,北面还有知闲的碧洗台。站在水榭回廊上四面环顾,处处是秀色怡人,处处如诗如画。
提袵上高台,小心把沾了泥的鞋头掩藏在裙裾下。抬头看容与,他穿着竹纹襕衫云头履,眼里有湖面倒映的微芒,拢着广袖肩靠廊柱,一派闲适悠哉。
她暗顺了口气,浅笑道,“舅舅怎么没歇着?日头大,站在外面仔细晒坏了。”
容与嗯了声,往红药园子看一眼道,“你小时候有喘症,如今都好了么?花丛里呆着怕要犯病的。”
这两句话有深意,没有明着责备,但也差不多了。布暖松弛下来的心像给狠狠捏了一把,她戚戚然垂下脑袋,“订亲那年洛阳来了个走方高僧,父亲寻访了几趟,好容易请到府里来求他给我瞧病。传闻那高僧是得了道的,我吃了他开的方子,半年就去了根儿,现在病都痊愈了。”
容与点点头,“这样好,也不必忌着什么,春日里闷在房里,白辜负了这四月天。”转身进竹枝馆道,“进来吧,上回得了样东西,给你玩正合适。”
布暖心下一喜,既然说了这么中听的话,想来也不会再责怪她了。她喜滋滋的快步跟上,躲到门边脱了布履,那鞋埋汰成了这模样,万不敢入舅舅法眼。忙悄声提溜到一边,这才迈进了墁砖铺地的明间里。
竹枝馆布置很简单,一几一凳一胡床,东墙上挂着两条画,画下陶土瓶里供着两枝棠棣,正抽出了嫩黄的蕊,热热闹闹开得满枝灼灼然。
她惊喜的一叹,“舅舅也爱棠棣?我在洛阳种了一株,最细的花茎也有筷子粗呢!临要开花前一晚剪下来拿清水养,三日房里余香不绝的。”
容与回头一顾,应道,“晋书里说,芝草蒲陶还相继,棠棣融融载其华。这花繁而不妖,更惹人怜爱。”
他撩袖倒了杯茶,指着席垫叫她坐,自己拿着银盆到榭台边舀水。布暖探身看,自小练武的身板,撸起了袖子,小臂上肌肉虬结。她咋舌不已,舅舅儒雅的脸和那胳膊还真放不到一块儿去。
他端了水进来取巾栉,绞干后递给她,也不说什么,旋身进了内间。
布暖拿着帕子红了脸,很知趣的意识到舅舅是嫌她邋遢,要她把自己收拾干净。她飞快盥手洗脸,打理完了把水泼了,雪白的手巾规整搭在盆沿。退回席垫上绷直了脚背把腿压在身下,这叫跽坐,也叫正襟危坐,长辈面前不得准许是不能松腰趺坐的,所以在舅舅放话前她就得这么老老实实撑着。
她歪着头暗忖,舅舅似乎也不是那样难以相处,或者是他位高权重,总让人感觉如坐云端。他不像蓝笙那样生得皮头皮脸,他是个稳重人,稳重人容易一本正经。所以他把脸拉下来,她就成了避猫鼠。
她只顾胡思乱想,隔了一会儿容与出来了,手里拿个锦缎盒子,瞧她枯着眉头的样儿,笑着站在一旁道,“你也忒守礼,这么的怪累的。”
布暖抬眼看,舅舅真奇怪,知道她累却不让宽坐,就像往她茶盏里注酒一样,似乎是存心捉弄她。
生疑归生疑,她能耐再大也只敢腹诽,咬着牙跪到腿发麻,脸上还得笑模样,“舅舅面前不敢放肆。”
容与到她对面胡坐,把盒子推到她面前才慢吞吞道,“罢了,松泛些,不必拘着了。来瞧瞧这个。”
布暖终于在跪晕前得了特赦,赶紧改成盘腿趺坐。道谢之后掀开盖子看,原以为不过是九连环之类的闺中物事,没曾想里面却是个精细别致的木雕扶桑美人。雪白的面孔,微扬的丹凤眼,颊上圆圆的胭脂,还有热情如火的红唇和色彩艳丽的花嫁衣裳。
布暖仔细打量,爱不释手的来回抚摩,“真是精细!我以前有过一个,是个假倭人拿出来卖的,做工粗糙得多,一个还要八十钱。”
容与奇道,“假倭人?你怎么知道?”
布暖撇嘴道,“卖娃娃的时候话说不通,只会比划,两个指头一张就知道‘八’。我逛了果子铺出来路过茶馆,看见他磕着瓜子听说书呢,可不是假的么!”
容与轻声笑起来,呷着茶道,“世风日下,只听说过冒功领赏的,坊间做买卖竟还有这样投机的。”
“生意人算计好,为了挣钱可谓花样百出,市井里都是这样的。”布暖伸出手指在那偶人的博鬓上小心拨弄,这种发式拢掩半耳,是姑娘出嫁时的盛妆,上面缀满花钿,华贵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