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侬踅身进屋里去,见乳娘歪着头站在边上。布暖没打算起身,坐在木桶里两眼无神,茫茫然看着前面的美人插屏。无声无息,像个失了线的偶人。
香侬拿肩顶了顶秀,没敢开口,只用眼神询问着。秀摇摇头,示意她莫出声。怕勾起布暖的伤心事来,回头想不开再闹一通,那可真要出人命的!
“乳娘!”她突然叫,如梦初醒似的,“他走了么?衣裳还是湿的,叫风吹了要受寒的呀!”
秀无奈的和香侬交换一下眼神,忙哄道,“你别急,六公子习武之人,又是刀光剑影里练出来的。底子好,就是吹了风也没什么。倒是你,你看看弄成这样!”她不由抹泪,“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和家里老爷夫人交代!年轻轻的,什么想不开,非要寻死觅活的!”
她枕着桶沿闭上了眼睛。
是啊,她演了这出戏,把他彻底吓跑了。他一定觉得惹不起她,从此可以彻底放下了。这样也好,她痛到五内俱焚,也偿还了他的情债,够了吧!
她浑浑噩噩,仿佛只剩一口气。后来怎么回到卧房,怎么躺上胡床的,她什么都记不起来了。只觉得每个关节都像脱臼似的酸疼,倒在那里,死过去一样。
脑子里空无一物,她想这就是万念俱灰吧!要不是挣不起来,真恨不得到涤垢庵出家做尼姑去。投水不成,还得活着。接下去怎么办?她看着屋顶的黑瓦,看着看着抽噎起来。她听见自己的哭声,破铜锣般的难听。想是前头喊破了嗓子,又沾了凉水,终于把自己给作践病了。
秀在一旁哭天抹泪,“怨谁?都怪自己傻,这会子知道了,尚且不晚。”
乳娘哪里能明白,她哭的不是过去,是未来。她魂魄无依,变成了个魍魉,今后的路要怎么走?
“你开开眼吧!”乳娘坐在她床头给她塞被角,“你看看六公子是怎么处置的!他若是舍不下你,断不会甩手就有。你还指望什么?所幸有蓝将军,他才是你的人,你可看清楚吧!”
“你出去。”她说,乏累得连气都喘不动,更不要听她在耳边聒噪,“让我自己呆会儿。”
秀不放心,还想说什么,被香侬硬拉出了门。她有些生气,掣回手喝道,“眼下怎么好放她一个人在屋里?万一钻了牛角尖,谁担这个责任?”
香侬烦躁道,“你巴巴儿的看着她,没完没了的和她啰嗦,她就能想通了么?你别出声,咱们在外头轮着看,不能出什么事的。你越戳在她眼里,她越是要同你对着干。回头犟筋梗起来,当真就逼死她了。”
秀听了也后怕,便点头道,“罢,你和玉炉先去歇着,过两个时辰来替我。”
香侬应下方去了,秀端了张春凳在廊下坐着,隔一会儿立起来探。见她睡得还算安稳,起先还翻身,后来静下来,想是乏透了睡着了。
大冷天的落了水,又受了惊,饶是个男子汉也受不住,更别提这娇滴滴、滴滴娇的大小姐!果然后半夜开始发烧说胡话,一会儿喊贺兰,一会儿叫外祖父,一会儿又拜见城隍老爷的,把秀吓得魂不附体。
府里没有郎中,看看更漏,才只三更,宵禁着也出不去。秀急得团团转,尽见着阴司里的人可不是好事。她束手无策,只得烧香拜菩萨,又对贺兰的神位磕头说好话。一头嘱咐玉炉掌了满屋子的灯,再绞热帕子一遍遍给她擦身子。三个人轮换着,直折腾到窗户纸上发白光,热度可算才退下去些。
烧虽退了,人却云里雾里的不甚清明。秀打发布谷上坊门上侯着,开市鼓一响就往郡主府找蓝笙去。到了这会子也没什么藏着掖着了,要出人命的事,还有什么怕丢丑的!仔细想想也凄凉,长安城里的亲戚依靠不上,只有去求才过了小定的半个女婿。愈琢磨愈感念蓝笙,愈琢磨也愈记恨六公子。患难见真情,说得一点都没错!亏他沈容与好意思,就是这样照应外甥女的!
蓝笙来得很快,发足从门上奔进屋里,喘着气道,“亏得我耽搁了一阵,否则上了衙门里,岂不是错过了么!”过去看了人,回头道,“怎么回事?昨儿还好好的。”
几个人支支吾吾不好答话,他也不追究,招呼不夷把郎中叫进来,喃喃自语着,“这么的不成,是我欠考虑。熬了这一夜,烧坏了心肺怎么好!”
其实号了脉,也不是什么大病,无非受了风寒。郎中自有一番专业的说头,絮絮叨叨介绍了半天病理。蓝笙不懂医,听得一头雾水。催促他写方子,拿来一看也就是寻常表汗定神的药。因道,“我命人赎药去,先生且留步。我付你双倍的诊金,替内子煎好了药再走不迟。”
香侬闻言和玉炉面面相觑,这么个直脾气真少见。听他唤内子唤得轻车熟路,不知道的还当拜过了堂的呢!不过这人虽荒唐,倒不惹人厌恶,这点甚难得。
香侬欠身对那郎中道,“劳烦先生了,请先生随婢子来。”引了郎中上前厅去了。
一家子女人,遇到点事就没了方向。说到底还是少不了男人,有了当家的才有主心骨。蓝笙完全填补了这个空缺,他来了,所有人都把心放回了肚子里。如今好了,瞧过了病,药也有着落了,所有难题迎刃而解,又是风和日丽的一天。
乳娘笑着纳福,“多亏了郎君,看连正经事都耽误了。”
他抿出两个笑靥来,“乳娘什么话!公务是正经事,她就不是正经事了?在我这里,她比衙门里的琐事要紧一万倍。”
这话直撞进秀心坎里来,她越发欢喜,应道,“郎君真真有心,这是我们娘子的造化!一早来,想是没用早膳。郎君少坐,我给你备汤饼去。”说着顺手把玉炉也牵了出去。
人都散尽了,蓝笙脸上的笑容方隐退。他不拘小节,并不意味着他木讷。他进集贤坊时问了当值的武候,昨日镇军大将军大驾光临过,所以布暖病倒不是无缘无故的。
他欲哭无泪,他爱的人不能完全属于他,这份郁郁不得志和谁去说?他的尊严一降再降,连他自己都感到可悲。他到底求什么?他以前觉得一见钟情是最脆弱的感情,谁知到了他这里,居然可以经受这么多的考验仍旧屹然不倒。他是该高兴呢,还是该悲伤?
她额头汗津津的,脸白得像桌上的宣纸。他掏了汗巾替她掖了掖,不敢用力,怕惊动了她。
她那么漂亮,端丽的五官,和别的女人不一样。有些女人乍看很好,却经不住细品。她不同,耐看,简直看上一辈子都不够。他更愁闷了,为什么可望不可及呢?她明明是他的未婚妻!
他忍不住把她的上半身托进自己怀里,庙里的高僧讲经,总脱不开因果。前世的冤家,今世结为夫妻。他现在倒希望他们的冤牵再多些,多到解不开,这辈子绑住,下辈子原旧绑住。只是不要这么苦了,今生苦够了,来世要求个安稳自在。
她动了动,蚊呐似的喃喃,“你回来了?”两条胳膊抬起来,费力的搂他的颈子,眼泪簌簌的从眼角落下来,“对不起,我错了……”
是对他说的么?他不敢相信。她睁着大而茫然的眼,没有焦距的。他不去想其他,捧着她的脸告诉她,“你不用道歉,爱情路上原本就没有谁对谁错。大家各自经营,有人留下来,就得有人离开,这是不变的定律。”
她似懂非懂的点头,“那你是留下的,还是离开的?”
他笑了笑,“你觉得呢?”
她往回缩手,他就势在她唇上亲了一下。轻轻的触碰,已然很满足了。她纠缠上来,颤抖的手指,颤抖的唇。那一刻他真的是极感动的,和她有如此亲昵的接触,他之前连想都不敢去想。但愿她清醒着,知道吻她的人是谁……
但他果然没有猜错,他听见她忧伤的叹息。她说,“容与,你不要丢下我。”
第十二章 真堪惜
他拉开一点距离,让她看清他的脸,“暖儿,我不是容与。”
张口的时候惟其艰难,虽然他不愿承认,但是别无他法。他就是这么可悲的角色,当后备、当替身,不知悔改。
她乜起眼努力看,半晌才对上了焦。明显有一瞬的惊讶,慌乱得不知如何是好。像个被窥破秘密的妻子,在丈夫面前失了体面,惭愧而无措。
他笑得很惨淡,其实大可不必。有什么呢,他早该料到她和容与有过这样的举动。只是真的面对,他又不免心惊心寒。他们的确相爱,不再是布暖的单相思,是男人和女人之间最直白的交流。他不恨布暖,他对她一直有怜惜,并且爱她是他自愿的,没有人逼迫他。他恨的是容与!
他不是事事皆洞明,样样有把握的么?为什么控制不住自己,要和她搅合在一起?就算再爱又怎么样?生在一家,乱了人伦,他的自制力哪里去了?竟还不如当初的惠帝刘盈!
他愈加觉得嘲讽,他想容与定然也恨着他吧!什么兄弟情义,到了关乎切身利益的时候,谁还记得当初的种种!女人和钱财一样,自古以来都是挑起战争的决定性因素。如今他和容与势成水火,似乎也应了这个老例儿。
她嗫嚅着,从他怀里退缩出去,“我不知道该对你说什么。”她扶着额,舔了舔嘴唇艰难的喘息,“晤歌,我已经救不了我自己了。你以后不用管我,看着我自生自灭好了。我不值得你对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