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到底不是傻子,大户人家的小姐出身,也有傲气,也有不顾一切的决心。大不了解除婚约!她压抑得太久,心里有股冲动,总要好好闹上一闹方才解恨!
她尖哨着嗓子,猛然砸了她端来的盖盅。哐的一声脆响,她仿佛从他震惊的眼神里得到了发泄,冷笑道,“不必等,这会子就往渥丹园去,叫老夫人评评理!你现摆着未婚妻不管,倒把个外戚心肝肉似的捧着,什么道理?”
容与看惯了她隐忍的样子,如今撒起泼来,叫他大感意外。他一向平和,外头哪怕杀得血流成河,刀尖上能解决的事,说不说得清都无妨。家里的琐事便无比的麻烦,是秀才遇到兵。她在那里冲台拍凳砸东西,他觉得简直是不可理喻。他反感至极,也不喜欢和女人理论,只能由得她去。
这就是怨偶的雏形吧?他皱眉看着满地污秽,又看了她一眼,“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要疯回碧洗台疯去,怎么在我这里撒野?”
她倔强的看着他,眼泪凝结成堆,滚滚的流下来。她止不住的哽咽,他字里行间都透着疏离,再温雅的外表,掩盖不住凉薄的心!他的一腔热血都交付给布暖了,她分明理直气壮的讨要公道,在他看来却是无理取闹。他的冷眼旁观太过伤人,她心里还在为昨天受了冷落委屈着。其实只要他好言宽慰几句,一切都好了。但他没有,他和她针锋相对,像两个互不相让的冤家。
“上将军要拿我下大狱不成?这会子怪我撒野?你和布暖郎情妾义的时候,可曾想到我?”她脑子发热,几乎是脱口而出。说过之后,自己也怔住了。
世界霎时静默,他望着她,眼神里是她从未见过的狠戾和凶悍。她有些后怕,这样无异于把他越推越远。既然她都知道了,他也没有什么可顾忌的了。
“你真是无可救药。”他恼羞成怒,是一种被人窥破后的狼狈。又甚不屈,冷冷乜着她道,“如今什么疯话都说得出口,你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她反倒退缩了,也许是恐惧,也许是因为她还有留恋。这个话题再继续下去,最后只有悲剧收场。她退后一步,嗫嚅着,想说些什么做诠释,可是委屈哽住了喉。
她冤枉他们了吗?世上有些事情就是这样,做得说不得。他们可以颠覆伦常,她看见也只能假作没看见,因为要顾全他的面子。自己屡屡为他着想,可是谁来体恤她的苦楚?她真的冤枉死了,她恋了他十年,原以为要成亲了,终于得偿所愿了,谁知中途杀出个布暖来。抢走他的关注、抢走他的心,或者再过不久,连他的人都要被抢走了。他的眼里从来没有她,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了吧!
她把背抵在乌木的什锦槅子上,分档的木板带着棱角,把她硌得生疼。她咝咝抽着冷气,强忍着泪道,“我也希望是误会,那么你告诉我,是误会吗?”
他气得厉害,背过身去缓了缓,才重又开始回顾她的话。他的确是没有反驳的余地,她说的都没错。他走了岔道,让她冷嘲热讽也是应该。既然如此,他倒觉得这是个摆脱她的好时机。就算他自私吧,捆绑不成夫妻,分开了,对各自都好。
他叹息,“知闲,有句话,我早就想同你说……”
她突然有些歇斯底里,惶骇捂着耳朵尖叫,“不听!我不要听!你要说什么我都知道,我既和你订了亲,生是沈家人,死是沈家鬼。你要退亲,除非我死了!”
“什么退亲?”门外蔺氏接到消息急急赶了来,还没进门槛便听见他们在说这个,直把她唬得发晕。
知闲看见她便放声大哭,一头栽到她怀里,咽得喘不上来气似的。蔺氏忙不迭的安抚,“好孩子,他犯混,你同他一般见识么?快别哭,古来父母之命,要退亲,我不答应谁敢提!”
容与无可奈何,事态越发扩大了。他这会子只后悔,不该回府里来,直接去了衙门里倒没事了。
“到底是个什么缘由?六郎,你说!”蔺氏脸拉得长长的,“男人家,动辄退亲挂在嘴上,好看相么?”
容与只低头不说话,因为实在难以解释。事情的起因是什么也辩不清了,横竖知闲是有备而来的,至始至终都在往那上头靠。她无非是觉得自己捉到了他的把柄,要把所有怨气都发泄出来。如今母亲问起来,他也不知怎么张嘴,唯有保持沉默。
他不答,蔺氏本来也没打算追究。小夫妻拌嘴是平常事,说到恨处自然没好话。非要分出个谁对谁错,自己儿子的倔脾气她是知道的,惹恼了,到最后怕不好收场。
她转而极力安慰知闲,“可是为了昨日庆生的事?若是这缘故,那倒大可不必。来日方长的,往后有几十年。今年错过了,下年不过了?他公务忙,你多体念他。我知道你委屈,那也是没法子的事,回头叫他给你陪不是,成不成?”又贴着她的耳朵小声道,“男人和孩子一个样儿,要靠你哄着,劝着。你和他吵,他就撂挑子不干了。你是明白人,好好思量思量。”
知闲当然知道老夫人是帮着儿子的,里头内情虽不方便禀告她,但她的话也说得不无道理。又做好做歹的劝,她方收了泪。心里盘算着这事急进不得,若能寻着机会和布暖谈谈才好。她既然订了亲,就应当安分守己,和舅舅不清不楚,难不成还想日后私通么!
她直起身掖了掖鼻子,两只眼睛红红的,视线和他的相撞,波光微微颤动了一下,迅速又调开去。
蔺氏是冲着打圆场来的,既然都收了口,就还有转圜的余地。因笑道,“你两个,平时四平八稳的作派,斗起嘴来却乌眼鸡似的。”对容与道,“你是男人,又是哥哥,让让知闲是应当。她是姑娘家,莫说她有理,就是使小性儿,你也不该和她置气。哪家媳妇不是这模样的?你要退了亲,哪里再去寻这么好的女孩儿?你且知足吧,一个上将军,专和女人计较,还说出那种话来,活打了嘴!”
容与怏怏躬身,“是儿子失仪,母亲教训得是。”
蔺氏见他服管,也知道男人总归是难的。官衔再高,在家里还不是儿子和丈夫!官威同谁去讲?嫡妻不像妾室,是一体的人。受了她的气,穿了小鞋,冤也没处申。
她看着脸色苍白的儿子,心里牵痛起来,“和知闲赔个不是,这事就作罢了。快来!”
这样的问题,远远不是赔个罪就能了结的。双方都不快,又都想息事宁人,只得一个拱手作揖,一个欠身相让,算是把困境敷衍过去了。
蔺氏满意的点点头,“这会子还是孩子,等拜了堂,入了洞房便是大人了。夫妻间不作兴记仇的,否则一辈子就有生不完的气。”她放柔了声气,“六郎,我瞧你脸色不好,昨夜又是一夜奔波么?”
容与道,“姐姐家里出了点事,都料理好了我就连夜回来了。”
蔺氏愕然道,“什么事?莫不是夏家出了幺蛾子?”
容与道,“惊动了督察院和州刺史,所幸有惊无险,蓝笙来救了场子。如今也见过了姐姐姐夫,放了小定,等暖儿出宫再完婚。”
“阿弥陀佛,真是造化!”蔺氏拨着念珠道,“菩萨保佑逢凶化吉了,既下了定也好,总算有了根底。许給蓝家,后福无穷。”
知闲撇着嘴,脸上是居傲的神气。容与看得生厌,起身道,“我想起来了,屯营里还有个案子尚未决断,我上衙门里去了。母亲回屋吧,这样热的天在外头走动,是儿子的不孝。等手上事情忙完了,再过园子给母亲请安。”
蔺氏道,“才回来就要走么?歇了一觉再去不迟……”她话还没说完,容与早提了剑出去了。她叹了叹,再看看这满地的污糟,也顾不上知闲复又漫出来的眼泪,指使着婢女清理干净。再看看哭得肝肠寸断的知闲,皱眉道,“哭哭啼啼做什么呢!眼泪最不值钱,你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贤惠过了头,反倒忘了要和他走得近些。我瞧你们中规中矩的,心里也发愁。你说同个屋檐下住了那么久,连手都没见你们搀过,这不是怪事么?女人娇媚些个,不愁男人不贴上来。你和他横眉冷对,他也没趣儿不是!”
这下子知闲哭得更大声了,天知道啊,她何尝不愿意和他亲近!多少回了,她靦着脸主动接近他,可他满眼的鄙薄,她终归是个女人,自有三分矜贵持重,怎经得一再的冷水浇心!现今到了老夫人嘴里,反成了她不愿意兜搭他。她的冤屈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又不能把实情和盘托出,委屈和苦闷两下里夹攻,她简直抽噎得背过气去。
“好了好了!”蔺氏无奈上前拍她的手,“你看看,发作得愈发厉害了!我知道是六郎冷落你,我寻着时机自然狠狠说他。快别哭了,仔细哭坏了眼睛。”
她赌起气来,“我着人套车,回高陵去。”
蔺氏脸上不是颜色了,“现在回去不是招人笑话么!家里爷娘哥嫂问起来怎么说?拌了两句嘴就回娘家去,牙齿和舌头还有磕碰的时候呢!夫妻哪有隔夜仇的?”
她扭捏了下,“还没成亲,说什么夫妻。”
“不是就在眼前了么!”蔺氏笑道,“等礼成了,来年添个小子,任他心再大,不瞧你还瞧着孩子呢,有什么可担心的!”
她满心失望后的空虚,若是真能走到那一步也罢了。她现在说不出的惊惶,还有种不祥的预感,她和他的大婚究竟能不能如期举行,恐怕只有天晓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