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暖的确纳闷,这个蓝笙热心过了头,这么套近乎也不是个事儿,想辩驳又怕不小心得罪人家,只有闷头默认了。
一时无话,坐辇在官道上行进,拐过几个转角,蓝笙把鞭杆在车辕上轻轻磕了声,顶马慢下来,容与设了饭局的陶然酒肆便到了。
酒馆里香气暾暾,没有油腻的饭菜味儿,布置得也简洁雅致,利落的门窗线条和雪白的绡纱,隐约还有琴歌传出来。
店里的伙计穿着缺胯袍,衫子的一角掖在腰带里,连跑带纵的上前叉手行礼,“蓝将军怎么这会儿才来,大都督在雅间等了有一阵了,小的引二位上去。”边却行边搭讪,“小的看今日大都督宴请的是大官呐,一个个膀大腰圆肥得流油。也赶巧了,从幽州来了个唱曲的团儿,里头姑娘漂亮,变文、莲花落子、花鼓戏、高台曲儿样样拿手,回头小的挑两个来伺候郎君们。”
蓝笙笑应,“你这兔崽子生意经玩得转!别忙指派一处,另往听涧雅序打发一伙,先叫他们等着,我过会儿就去。”
小二响亮的回了个“得令”,眉开眼笑的引两人上了宽阔的台阶。
陶然酒肆很大,环境也清幽,左右两边的楼是独立的,用天桥和主屋连接。但凡能搁下花盆的地方总有绿意盎然的花草,这吃饭买醉的地方倒不似别处艳俗,很有些出尘的味道。
蓝笙对布暖道,“咱们先过你舅父那里去,见了礼再退出来,容与离席也有交代。”
布暖不愿意见陌生人,却也无可奈何,到了这里横竖要听他安排。好在那里有舅舅,还算有人可倚仗。
“别怕,请个安就行了,耽搁不了多久。”蓝笙见她踟蹰,便微躬着身子软语宽慰。
说话间到了一片亭台上,三面帘幕低垂,正门前纵向挂了两排大红灯笼。布暖抬头看,风吹着竹帘微微摆动,隐约看见亭内趺坐了几个人,不知说了什么,笑得轰然有声。
蓝笙低头问,“你还认得出哪个是你舅父么?”他朝屏风前的人一指,“那个穿官袍的就是。”
布暖望过去,舅舅没有坐上首,半个身子斜倚着凭几,露了个侧脸看不真切。只见到一身紫色绫罗朝服,腰上金玉蹀躞下挂着金鱼袋,没有戴武弁,头发挽得一丝不苟,单单坐着,已是萧萧肃肃,爽朗清举。
布暖心里突突跳起来,没来由的有些胆怯。这是长辈,还是个规矩大,教条严的。她小心审视,脑子里昏沉沉的思量,眼前这位舅舅的气势和昨夜判若两人,她一定是睡迷了,怎么会以为舅舅是那个温柔儒雅的模样呢!
“晤歌怎么才来!”亭里面南而坐的人眼尖,率先站起来,抱拳道,“蓝将军好忙的人!上将军适才还说你呢,叫咱们好等!”
蓝笙脸上带着官场上惯用的笑容,热络拱手还礼,“东林公,培如兄,长远未见,仔细算算有半年多了,二位别来无恙。”
布暖的视线停在舅舅身上,他搁下酒杯起身回望,眉目俊朗,难得一见的堂堂好相貌。嘴角似乎还有笑意,凝望的时候专注,眸中浮动的却是隐隐绰绰的寡淡。
她悚然,忙紧走两步敛衽,“舅舅安好,暖儿有礼了。”
容与点头,温声道,“路上劳累了,昨日回府晚,原想见见你,又怕你已经歇下了。”他说着,想起灯影映照下投在窗户纸上的身影,不由要发笑,“你几时安置的?”
布暖有些心虚,怔怔道,“我睡得早,戌正时牌就歇下了。”
他嗯了声,“你父亲母亲可都好?”
布暖应个是,“劳舅舅记挂,父母大人一切都好。”
他微蹙了眉,“自己舅舅跟前别拘着。”说罢换了个笑脸,带她向二位节度使引荐,“这是容与的外甥女,昨日才到府里的。”又对布暖道,“来给二位郎君见个礼!”
布暖施施然一拜,“郎君们有礼。”
节度使们拱手还礼,那个叫培如的腆个肥腻的大肚子笑道,“表小姐如此美貌,怕是太平观那位都要比下去了!先前瞧着是和晤歌一道来的,我还当是小蓝夫人呢,正懊恼没赶上晤歌好事,原来是虚惊一场。”
布暖面上尴尬,容与颜色里带了三分忌惮,“曹公这话万不敢当,容与家眷怎么能与千岁比肩,这是犯上,折煞容与了。”
蓝笙不似上将军那样谨小慎微,在他看来曹培如真是天下第一等有眼光的人。小蓝夫人……这样的称呼当真讨人欢喜到极点了!
他旋身引两人上座,嘴里笑应着,“蓝某借培如兄吉言,盼着今年良缘能到,早些迎娶如花美眷吧!来来共饮一杯,二位这一路上见闻定是不少,快和小弟说说西域风土人情,我打小就向往敦煌,这趟朝廷派人过去又差了一步,可惜了。”
培如嗤笑道,“什么好的,黄沙漫天!打喷嚏不拿手捂着,都能给你吹一嘴子土!”
东林叹了口气,“苦差使,回了长安才知道什么是天上人间!二位将军现下驻守京畿,那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好事,怎么反倒眼热咱们!”
那边谈兴正浓,容与告了个假,伸手摘下她头上帷帽道,“我和蓝笙有个长订的雅间,那里清静,我先送你过去,你随我来。”
第十章 变文
听涧雅序在后围的楼里,从这头过去,两侧是齐整的勾片栏杆,雅间四角风灯高悬,三张矮几摆出了个半圆型。
容与引她进去,席垫正前方供着一架琴,亭内早有了人,两个环髻的小丫头和一个盛装美人在边上俯首而立。
那盛装美人穿着近乎透明的金缕上衫,胸前双臂裸露出大片纤白丰腴的皮肉。髻上戴着雍容的牡丹绢花,眉心描红,那千娇百媚的样子一看便知道是个歌姬。
容与转身道,“你在这里稍等片刻,我打发了那两个人就过来。咱们甥舅有十年未见了,要好好的叙叙旧。”
他已经万分温和,却不知为什么会惹得她瑟缩一下。他忖着她八成是经历了那些事吓坏了,孩子可怜,人生才开始就毁掉了大半。他尤记得头回见她,那时她才满五岁,怯生生坐在秋千上,两只小手紧紧抓着绳子,一张泫然欲泣的脸,那么的惹人怜爱。
他叹息着,越发放柔了声气,“你似乎很怕我,怎么了?我是你舅舅,心里有话就同我说,咱们骨肉至亲,别闹生份才好。”
布暖诺诺称是,笑了笑才说,“我常听母亲提起舅舅,统领五十万大军,威名赫赫的。我倒不是怕,不过是敬畏罢了。”
容与唇角微扬,这丫头很会说话,分明是惧怕,硬说是敬畏。他也不在这上头纠缠,日子一久熟稔了自然就好了。
“先吃些果子听听曲儿,我想法子尽快过来。”他嘱咐妥当,踅身往栏杆那头去了。
布暖站在门前百无聊赖,那歌姬上来福身,“奴叫婉,小姐请上座,奴为小姐弹唱一曲如何?”
布暖抿唇笑道,“过会儿吧,等上将军来了再说。”
那婉姑娘眼波流转,搭讪道,“小姐不是长安人氏?”
布暖点点头,“我听说你们是幽州来的,幽州的变文唱得好,薛家班子是最有名的。”
“唱腔调子也差不了多少,薛家班里两位角儿有来头,洛阳城里的达官贵人们捧着的,大腿粗,名头跟着也就响了。”婉姑娘又笑道,“小姐是上将军的贵戚,真是失敬!上将军名声如雷贯耳,奴以前只当他必定是上了些年纪的,没想到竟是个年轻后生。”
布暖只是笑,也不搭话。但凡长得俊俏官职又高的男人总会让人侧目,舅舅这样的于姑娘们来说就是香饽饽。
她倚着栏杆朝外眺望,街市上人来人往极热闹,只是似乎全城戒严似的,只站了一阵,就看见好几队穿着甲胄的兵士穿梭巡视。
婉姑娘见布暖温婉没脾气也随意了些,顺着她的视线探看,喃喃道,“到底是公主招婿啊,这声势当真浩大,听说各国使臣把丹凤门大街都堵得水泄不通了。”
布暖奇道,“怎么都是外埠人求亲?驸马不在中原选吗?”
婉脸上满是讥讽,“外埠人不懂里头行市,中原人都猴精的,公主就算美若天仙,谁又敢娶?嫌绿云没有罩顶么?”
布暖哦了声,她在洛阳时听父亲说起过,大唐开国以来公主们受宠,大多是娇奢淫/逸无所不用其极的。驸马在公主面前大气不敢出,纷纷感叹这行当是个身心俱受摧残的倒霉差事,因此五品官员以上,但凡自己或是儿子长得齐头整脸的,莫不早早订下婚约以防不测,这也算是盛唐一大奇景了。
“二圣会把公主嫁到蛮荒之地去?”吐蕃也好,回鹘也好,千里开外,离长安长路漫漫。武后只有一个女儿,舍得远嫁塞外吗?
婉姑娘掩着嘴哂笑,“你没见大明宫里修了太平观么?公主出家了,修行却还在宫中,当真是把那些王子使节当傻子呢!”
布暖深深一叹,事情无法转圜时,这是当父母的唯一能替女儿做的了!她垂下头颇觉落寞,便是天家也有迫不得已的时候,母亲要费多大的气力,才能替她把这件事办得完满?
恹恹倚着廊柱神思游移,发了会儿呆抬起眼,隔着天桥望过去,另一端是舅舅宴客的雅间。门上竹帘低垂,男人们吃酒猜拳的声音遥遥传来,里头笑得最开怀的就数蓝笙,他的嗓音独特,很好分辨。她想他真是个容易快乐的人,除了和知闲斗嘴,余下时候仿佛都是无忧无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