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文程也上前一步笑道:“臣有辱圣命,愧悔不及。然而臣察言观色,却发现那洪承畴意志虽坚,却并非全无软肋。”皇太极忙问何以见得。范文程道:“臣闻洪承畴血衣铁甲,每日向着明朝方向三叩九拜,原也以为他心坚如铁。然而他每次拜过起身,必然仔细拂去膝上尘土。皇上试想,一个一心要死的人,连性命都可不顾,又怎么会顾惜一件衣裳呢?故而臣由此断言,那洪承畴其实口硬心软,眷恋红尘。”
百官听了,俱不以为然,只道范文程因不甘失败,才说了这些遁词出来,却也不便指破,都顾左右而言他,仍旧互相吹捧功绩,谀词如潮。
皇太极下了朝,心事重重地往关睢宫来,方进门,不及太监通报,小公主已经尹尹呀呀地早在屋里叫起来:“皇阿玛,阿玛抱抱建宁!”
“建宁,阿玛来了。”皇太极开心地叫着,一步跨进门去,抱起建宁来,高高举起,“建宁今天乖不乖?想皇阿玛了没有?”
小建宁拍着小手,咯咯地笑着,虽然不会说话,可是她的神情和声音分明都在说:她很开心,很想皇阿玛。皇太极抱着她,只觉一天的烦恼都散了,在这个小女儿的面前,朝廷琐务、劝降洪承畴、甚至开疆拓土,究竟又能算什么呢?他只想抱着建宁,陪着绮蕾,一生一世,好好地过日子。
“绮蕾,”他痴迷地看着他至爱的妃子,那朵不会笑的桃花,看了十年,仍然觉得她是一个谜。“绮蕾,如果我不是皇上,而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你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我们一夫一妻,带着建宁过日子,你会不会高兴一点呢?”
绮蕾一震,抬起头来,何等熟悉的言语哦。曾经有一天,有一地,有一个男人,也曾这样对她说过的,说要带着她远走高飞,男耕女织,过最平凡的日子。当年,她拒绝了,为了她的察哈尔;现在,她可以接受么?她的身体早已重新接受皇太极,成为他的妃子,他女儿的母亲,为了天下;然而,要到什么时候,她可以真正为自己活一回呢?难道真要像他所说,直到远离了皇宫,做一个普通的女人,嫁一个普通的男人,她过的,才是自己要的日子吗?
“皇上,”她低下头,委婉地说,“您坐一坐,也该去各宫走走才是。大家都等着您呢。”
皇太极笑着叹了一口气,仿佛早已猜到会是这样的回答。他着迷地看着她,如醉如痴,即使是她的拒绝吧,在他眼中,也是这样地委婉温柔,令人心动。他亲一亲建宁粉红饱满的小脸蛋,笑着说:“那好,我便不烦你,去别的宫转一转吧。如果那些妃子能够亲耳听到你的话,不知该多庆幸呢。”遂放下女儿,往麟趾宫来。
娜木钟欢天喜地地接了,问道:“皇上是顺脚儿来逛逛呢,还是就歇在这里?”
皇太极笑道:“你这一天里从早到晚,不是吃就是睡,怎么我刚进门来,脚还没踩实,你倒先问起歇不歇的话来了?”
娜木钟也笑道:“若是皇上只不过来稍坐呢,我叫人沏茶就好;若是歇在这里不回去呢,就该传膳了。怎么关心皇上,倒关心错了不成?”
皇太极道:“错是没错,只太性急了些。”一时奶妈抱出博果尔来磕头。皇太极接过来抱了一回,仍复交到奶妈手中,向娜木钟道:“十阿哥只比建宁小一个月,怎么建宁已经会说话了,他还只是哑巴一样。”
娜木钟听了大怒,挂下脸来道:“我说呢,原来是在关睢宫呆过了才来的。只是关睢宫那位又会弹又会唱,生下的女儿又会说话,皇上何苦又到麟趾宫来跟哑巴生气呢。”
皇太极蹙眉道:“你这几年里就说不得话,但凡见你,总有一肚子牢骚,竟越来越难相处了。”便不肯多坐,只用了半盏茶,仍命摆驾。
娜木钟倒又后悔不迭,自个儿守着灯生了半夜的气。
是夜,皇太极仍宿于庄妃处,于枕间聊起朝廷之议,叹道:“满朝文武,竟无一计良策,这洪承畴倒是一块哽了喉咙的鸡骨头,咽不下,吐不出了。”
庄妃笑道:“我原先听说洪家母女被擒来宫中住过几日,就几次想偷偷过去看看来着,到底也没敢轻举妄为。现在洪承畴本人被抓来了,更叫人好奇,臣妾便当面请求皇上,可不可以让臣妾悄悄儿地去三官庙会会他。”
皇太极笑道:“你一个妇道人家,去看他做什么?天下哪有妃子劝降敌俘的,传出去岂不让人笑话?”
庄妃道:“女人心细,说不定我去劝劝他,还能替皇上解了心头之忧呢。”
皇太极更是不信,道:“你去劝他?朝中那么多文武百官都拿他没办法,你有什么办法劝他?你是没见过,那洪承畴的骨头不知多硬,战场上我绑了他的儿子要胁他,他都敢眼睛不眨地把亲生儿子一箭射死,他会听你的劝?”
庄妃道:“皇上刚才不是说过,范大学士劝降的时候,洪承畴虽不理不睬,对着明朝的方向不时叩头明志,却每次起身,必然拂拭膝衣吗?”
皇太极道:“那便如何?这更说明他心意已定,志怀故国,要誓死以殉朱由检呀。你不知道,他那一身盔甲满是血渍,但他却死都不肯脱下来更换清军的服饰。宁可穿着又重又脏的明军战衣夜以达旦,真是一个钢铁汉子。”说罢不时叹息。
庄妃摇头道:“皇上疏忽了,一个真正想死的人,怎么会在乎衣襟干不干净呢?他连一件已经浑身是血的衣服上的灰尘都无法忍受,可见活得有多么精致讲究,强忍着不换衣裳只是一种矫情造作,其实他心里不知多么想脱下那件衣裳。这样的人,绝不是真正无隙可寻的钢铁汉子。只是没有人能够找到他最柔软的地方一剑刺下去,否则必会奏效。”
皇太极诧异起来,沉吟道:“你说的话竟和范文程如出一辙,今日在朝上,范大学士也说过洪承畴必有软胁。只是,谁又知道他的软胁是什么呢?”
“请皇上允臣妾前往。”庄妃进一步请求道:“我相信只要能和他面对面地谈一次话,一定能找出他的死穴,把他献给皇上。只是,如果成功了,皇上赏我什么呢?”
“赏你?等你成功了再说吧。”皇太极哈哈笑道,“不过你可以先说说看,你想要什么封赏?”
“就赏我可以带着福临一起,陪您批阅奏章。”
“什么?”皇太极一愣,顿感不安。
庄妃见时机不利,忙改口道:“就是您扔掉没用的一些旧折子,想请您赐给福临,让他学习一下,也知道些君臣道理的大规矩。他毕竟是皇子,只读些孔孟之书又怎么能成大器呢?”
皇太极和颜悦色,笑道:“你想得很周到,好,朕许了。不过这也不算什么赏赐,还是那句话,等你真正立了功再说吧。”
“那么,皇上是许我去三官庙看热闹了?”庄妃笑着谢恩。其实在她心里,绝对不像她表面上说的那么轻松,她不是去看热闹的,她是去立大功夺皇权的。这次的三官庙对她而言,是一场不见刀光的战争,而且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因为如果败了,她再也等不来第二个介入国事的大好良机;一旦成功了,她就可以踩着洪承畴的头,一步步地向那个金銮殿上的玉玺伸出手去。
三官庙。明朝大将洪承畴已经整整三天未进水米了。
然而他无惧,亦无求。只盘膝而坐,对着大明的方向,阖目待毙。
屋里静得坟墓一样。忽然门外一阵骚动,有士兵高声唱礼:“请庄妃娘娘安。”
接着传来一个女人娇媚的声音:“我奉皇上之命,来给洪将军送参汤。”
庄妃娘娘?洪承畴心里一动,这又唱的是哪一出呢?送参汤,和披貂裘一样,又是皇太极怀柔政策的新招术吧?说实话,当他第一次把貂裘解下,披到自己身上时,自己的心里未尝没有几分感动,可是,爱国壮志,报君忠心,又岂是一件貂裘可以收买?
洪承畴决定以不变应万变,血衣盔甲岿然不动,盘膝闭目,如老僧入定。
庄妃进来了,莺声呖呖:“洪将军,我亲手为你制的参汤,喝一碗可好?”
他不语。她便自顾自坐在他身旁,一股说不出的幽香细细传来,跟她的发丝一起被风拂向他,粘向他,攸地便直钻到心里去,拔也拔不出来。
他怎么也没料到会是这一手,不禁面红耳赤,却强自镇定,不语不动。不是没想过皇太极会用美人计来劝降,他忍受过苦肉计,拒绝过高官厚禄,又岂会对付不了美色这一招?但是他怎么也没想到会是庄妃,皇太极再大方,也不可能送个枕边人来给他享受吧?难道因为他害怕自己不原谅他逼死自己妻子的仇恨,竟派了庄妃来偿还他?如此胡思乱想着,身体便再不如先前僵硬。况且那样一个暖玉温香的身子依偎着他,厮磨着他,也不许他僵直下去。
半晌,忽听得她“哧”地一笑,声音幽细不可闻,却是就响在耳边:“你不喝,我来喂你。”
她当真要喂了,噙一口参汤,凑过唇来,口舌相哺。那温软的唇压在他暴裂干结的嘴唇上,是一种心悸的难受,又是那样舒服,仿佛有一种声音从心底里发出,像是呜咽,像是呻吟,更像是无言的呐喊。
他犹豫着,踟蹰着,要不要张开嘴来,接受了那一滴甘露,这样冷硬,是否太绝情了。女人小小的舌尖伸一点点在唇外,于他结了痂的唇上轻轻舔逗着,太难受了,他就要叫出来,“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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