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婢名叫福气。」她低着头说。
「福气?」十皇子起先没有特别的反应,直到他脑海中闪过一件事。「妳是从云芦宫过来的?」这名字他似乎是听过的,但先前并没有特别放在心上。毕竟,她不过是个小宫女而已。
福气依然低着头。「是。」
「妳抬起头。」他命令道。
福气缓缓地抬起头。
十皇子端详了她的脸好半晌。「妳在云芦宫里待了多久?」
「两年多。」
「不算久。妳可曾在云芦宫里见过七皇子?」
隐秀?福气眼底霎时闪过一丝犹豫。她不是没耳闻过父兄们谈论过皇子们的争斗。十皇子跟隐秀是属于哪一种关系?是友还是敌?
「怎么不回话?」十皇子专注地看了福气很久,似想看出什么端倪。
福气连忙再度恭身行礼道:「见过的。」
「哦?都是在什么情况下见到的?」
十皇子慢慢想起某些曾被他忽略的传闻了。他曾听说隐秀与云芦宫里的一个小宫女过从甚密,或许那名小宫女现在就在他的眼前。
只是传闻毕竟只是传闻,如果传闻可信,他不以为在云芦宫的宫人被遣散后,她会被分派到绶梅宫来。隐秀应该早将她收到身边才是。
初看这丫头,相貌平常,个子不高,也没什么气质,就是个普通的小宫女罢了。地上有一推散乱的落叶,显然做起打扫工作,手脚也不是很俐落。隐秀会特别看重这样笨拙的小丫头吗?
福气盯着地上的落叶,头皮发麻地道:「没有特定的情况。七皇子每次到云芦宫时,都会被公主撵出去……」所以他从来没走进云芦宫里,只除了公主绝食那一次。
的确。隐秀与芦芳失和的传闻由来已久。他的人通报给他的消息也是如此。可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事情不应该这么简单呢。
缓缓勾起魅惑的唇角,他又问:「妳知道我是谁吗?」
福气握紧竹扫帚的把柄。「知道。」
「妳见过我?」
她战战兢兢地回答:「没有。可是听其他宫人说,十皇子容貌肖似梅妃娘娘,还十分好学。」她刻意将视线投往他手上的古籍。
他当然注意到了。挑起眉,他微微一笑。「妳心思倒还算细腻。」
如果是在平常,福气会说:「当小宫女的本来就要学会察言观色。」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在十皇子面前,她一句俏皮话都说不出来,心底直发冷,只好嗫嚅道:「多谢皇子殿下称赞。」
见落雪沾了她满头,十皇子瞇起眼,若有所思一番后,决定暂时放过她。可才转身走开没几步,却又回过身看了福气一眼。那一眼,令她浑身打颤。她将脸垂得更低,这才听见他轻笑一声,往内殿走去。
福气松了口气,赶紧将地上又被风吹散的落叶扫起来。
看来往后在绶梅宫的日子,得小心一点才行。她得千万记住,每个主子的习性都不同,别逞强才能平安度日。然而就连这样小小的心愿,都很难实现。
她还是经常迷路,天生就分不清东西南北的她,在这偌大的后宫中,更宛如一艘在风雨中飘摇的小船。
再次见到隐秀时,已经是来年初春了。
隐秀毫无预警地来到绶梅宫,当时福气正在清扫昨夜被雨打落的春花,才听见那久违的声音,回首就看见了他……以及站在他身边的十皇子。
两人并肩站在绶梅宫的花园前,看起来贵气逼人,周遭的宫女们忍不住纷纷停下手边工作,仰慕地看着他俩。这是一对长得并不怎么相像的异母兄弟。一个是「冉冉云中月」,一个是「濯濯春月柳」。
她不止一次听到宫女们耳语「春月柳」三个字,知道深受仰慕的对象是谁。
她悄悄地站在角落,眼里有难以掩饰的渴盼。然而在她眼中,她没看见那些外在的赞美,她只看见隐秀。
仿佛察觉到她的存在,十皇子转过头来,唇边扬起一朵如花的微笑,伸手招她。「丫头,过来。」
福气瘦削的肩膀一缩,想要假装没听见。
但十皇子又催促:「快过来。」
不得已,福气只好假装若无其事,步履艰辛地走到两位皇子面前后,福身行礼。「参见皇子殿下。」
她没有抬起头,因此没看见隐秀正漠然地看着她。「十皇弟,你叫个小宫女来做什么?她看起来笨手笨脚的。」
只见十皇子微笑道:「七皇兄好记性,这丫头在云芦宫当值过呢,我想皇兄应该很思念三皇姊,所以才叫她过来让皇兄瞧瞧。」
隐秀冷然一笑。「十皇弟此言差矣。皇姊已经薨逝,连墓穴都造好了,就算这丫头曾在云芦宫当值过,跟我又有什么关系?」看都不看福气一眼。
十皇子只是轻轻笑说:「是吗?那墓穴不过是用来欺瞒世人的障眼法,三皇姊与七皇兄同母所出,我还以为皇兄会爱屋及乌呢。」
隐秀脸上依然挂着浅浅的笑容。「芦芳与我失和已久,即使我再怎么顾念手足之情,也不至于心胸宽大到连她底下的人都一起照顾吧。再说,行过冠礼后,我就要离京赴任了,我本还以为十皇弟邀请我来是要送我一件大礼,不知道那件大礼现在在什么地方呢?不会是诳我的吧?」
「是这样啊,那看来是我误会了。」十皇子神色如常地道:「我原还想皇兄可能会想要留一个云芦宫的宫女在身边,所以打算把这丫头送给皇兄呢。」他看向低着头、一脸胆怯的福气。
隐秀一脸疑惑地道:「你要把这丫头送给我?」他看向福气,命令道:「把头抬起来,小宫女。」
福气勉强地抬起了头,对上隐秀深不见底的黑眸,她心一慌。
「妳除了扫落叶以外,还会做什么?」他突然问道。
福气圆睁着大眼,困惑地扳起手指细数起来:「呃,我会折衣服、换窗纱、抹桌子、扫地、浇花、倒茶水、洗帕子、端菜饭……」都是入宫之后才学到的本事。
隐秀闻言,猛然大笑出声,笑得让福气忘了继续细数自己的「才能」,只能呆呆地看着他。
隐秀将手指支在下巴上,微笑地看着十皇子说:「这丫头可真能干,我想十皇弟还是留着她吧,我就敬谢不敏了。」
十皇子好半晌没有出声。他先斥退福气后,才拱手道:「看来皇兄确实不喜欢这件礼物,是我失礼了。我书房里有一批上等古砚,还请皇兄随我去挑选几样喜欢的吧。」
隐秀微笑点头,经过福气身边时,脚步连停顿都没有。
那样陌生的态度,仿佛,他不曾在雪夜里为她引路;仿佛,他不曾邀她一起攀上高不可即的宫墙,竟夜长谈;仿佛,他不曾挽她的手共赏元月花灯;仿佛,他不曾说过,他需要她……一切仿佛如梦,而今连梦也似将烟消云散。
明知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可福气还是忍不住难过。
他的冠礼将在三天后举行,她却连一滴眼泪都不能掉。
虽然隐秀说过,她不是他的弱点,可是在十皇子那么想要证明她确实是他弱点的情况下,福气也得努力不成为隐秀的弱点。她连一滴眼泪都不能掉,绝不能。
当她快要忍不住泪意,拚命强忍,从而扭曲了表情,转哭为笑时,她才赫然明白,原来,原来隐秀脸上那难看的笑容是这样子来的。
当一个人不能自在地放声哭泣时,若不笑看世间,又能怎么做呢。
辛苦了,隐秀。
以及,再见,隐秀。
她已在半个月前做好了决定。
半个月前。
「福气,妳该醒来了。」
福气迷迷糊糊地醒过来时,只见到戴着面纱的南风。
「我……女史大人,我怎么会在这里?这里是哪里?」
南风微笑道;「这里是彤笔阁里的石室。」并没有解释他是怎么把福气带到这里来的。
石室?福气环顾四周。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这个地方来的,原本她正和其他宫女一起挤在通铺上睡觉的说。
房里尽管只有他们兄妹俩,但南风依然穿着女装、戴着面纱,仿佛那已是短时间内无法改变的习性。
福气坐起身来,看着这间收藏着许多简册和书籍的石室。
这里没有窗子,也看不到门,空间虽然宽敞,却暗无天日。若非四周点满了烛火,这里恐怕就会像是一问墓室了。而那微微晃动的烛影,说明了这里虽然没有窗子,却下是完全封闭的空间。有风透进石室里来。
她眨了眨眼,想象南风在此记录后宫的秘史。
仿佛是明白她的心思,南风挽着她的手站起来,环顾四周。「妳应该听说过,彤笔阁里专门放置后宫秘史,可那里其实只有一般性质的史料。这石室就建在彤笔阁的地底下,连历代皇族都不知道它的存在,眼前妳所见到的这些史册,才是真正重要的纪录。放在这里头的东西,没有一件是可以公诸于世的。」
福气凝重地点点头。南风所说的,是只有福家直系的继承人才会知道的事。这些事情倘若泄露出去,会牵连到很多很多人。
真正的信史往往只能被记录,而不能被流传。所有可公诸于世的史料,或多或少都必须经过修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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