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说,最后这事儿已经够挠心挠肺了吧,而且好不容易和那女土匪没扯上半点干系!瞧瞧,光这一点就足以鼓舞大靖上下朝臣的雄心,总不能一年上头偌大个锦绣江山全围着一个女子转不是!
但事实是残酷的,人生是逆转而荒谬的。这世上之事真的只有你想不到,没有发生不了。
他们刚才听见了什么,看见了什么?
慢慢来回想,先吸一口气,再舒一口气,别心脏跳得过快,一下子去见先帝了。到如今这位分上,谁不是折腾了好些年才有资格坐在这仁德殿外,要不就刀光剑影地打了半辈子仗,落下一身伤痛,要不就一步步劳心劳力地往上爬,到如今都在浪里沉浮。若是临到老了就这么无辜地被吓死,那多划不来!
哦,想起来了,这姑娘刚才说了啥,她说——
臣帝梓元……臣帝梓元……臣帝梓元……
怕是活了几十年的宗室皇亲,王公大臣,此时心里最想的就是假装没听到刚才这句话[奇书网·电子书下载乐园—wWw.QiSuu.cOm]。但是他们忽视不了,石阶上跪着的绯红身影笔直而坚韧,天子的一张脸早没了半点表情。
没有人知道该如何反应,或者说他们除了静默,不敢有半点儿反应。
面前这女子是谁?她真的是帝家仅剩的孤女、太祖定下的太子妃帝梓元?
那任安乐呢?那个威震晋南数年的女土匪,民心得尽的上将军任安乐又是谁?
“任卿……你这是在干什么?”安静的大殿外,嘉宁帝淡漠的声音突兀响起。他望着石阶上的女子,眼底深沉莫名,“朕宣的是帝家女。”
不知怎么,这一幕下,太后抿紧唇,坐得更威仪起来。
“没错,陛下宣昭梓元,梓元自然要领皇命,上前拜见。”任安乐坦然回。
嘉宁帝起身,行到御台前,一字一句问:“你是帝梓元?”
“是,臣是帝梓元,晋南帝家帝梓元。”
“荒唐!你说你是帝梓元,以何为证?那泰山的帝承恩又是何人?任安乐,即便你是朕的一品上将,若在百官面前信口开河,愚弄于朕,朕纵使爱才,也饶你不得!”
任安乐缓缓起身,展眉,“臣无凭证来证明臣是帝梓元。”
众臣一愣,不能证明,这是什么话?而且陛下还未叫起,任安乐怎么就自顾自的平身了。哎,算了,没啥好计较的,就算今天这土匪头子把天戳出个窟窿来,他们也能泰然处之了!
嘉宁帝沉着眼,淡淡看着任安乐。
“可是陛下,帝梓元有什么可冒充的?”任安乐朝四野望去,目光在皇亲贵族和文武百官面上逡巡而过,不去管他们精彩纷呈的表情,朗声而言。
“她不过一介罪女,仰人鼻息而活,背负帝家叛国之名。而任安乐……是大靖一品上将,入主内阁,前程似锦。敢问诸位大人,帝梓元与任安乐,余生命途谁更顺遂?”
众臣想不到任安乐会问出这么一番话来,无可反驳。任安乐这个身份比之帝梓元,早已不可相提并论。靠自身实力晋位、民心得尽的上将军比只传承了一个名讳的帝家小姐要重要得多。
“陛下,我做任安乐,过一辈子,不无不可。只是终是对不住我父亲,对不住帝家。”她停了停,声音有些追忆,“十一年前靖安侯府,陛下曾与我父亲对弈一局,父亲落败,输了陛下一坛二十年陈酿的女儿红,父亲惆怅三日,辗转反侧。我曾在旁观棋,笑言父亲小气,陛下可还记得?”
广场上安静下来,众人抬首齐皆朝嘉宁帝望去。
嘉宁帝神色一变,沉默半晌,双手负于身后,缓缓回:“朕自然记得,永宁输了半子。那时帝梓元不过八岁。”他望着任安乐,眼肃了起来,“你竟知道此事?任安乐,你告诉朕,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是帝梓元,那泰山上被禁十年的帝承恩又是谁?”
“十年前陛下降旨送我去永宁寺,我不愿去,就寻了个模样相似的女童代替我入泰山,至于我自己……帝家没了,我被安乐寨老寨主收为义女,落草为寇,改名任安乐,成了晋南的女土匪。”
“臣在晋南生活十年,直到一年前以任安乐的身份入京,陛下,这便是臣十年过往。”
众臣摆好了姿势,伸长了脖子准备等任安乐说这冗长苦情的十年艰辛往事,哪知她三两句便把身份之事拨弄清,不带半点含糊。
“任……”嘉宁帝重回御座上,沉声开口:“帝梓元,你可知道,即便你是太祖钦定的太子妃,如此罔顾圣旨,违抗皇命,欺瞒朝廷百官和天下万民,亦是大罪,朕不能姑息!”
像帝承恩那样的女子,他尚能封为太子妃,可若任安乐才是真正的帝梓元……可笑,他自以为掌控一切,却没想到竟被区区一个帝家孤女玩弄于鼓掌之间!
“臣自然知,抗旨乃死罪。但定罪之前,臣想问一事,还请陛下允许。”任安乐立于石阶上,道。
“哦?你还有何问题?”
任安乐转身,朝礼部尚书龚季柘望去,拱手,“请问龚尚书,可记得十年前颁往帝北城的圣旨?”
龚季柘一脸严肃,起身,道:“老夫自然记得,十年前那道圣旨是老夫替陛下起草。”
“那老尚书可还记得我是因何故被禁于泰山?”
龚尚书怔了怔,其实当初那道圣旨是将帝梓元带回京城,只是太子在帝北城擅自篡改了旨意将帝家小姐送往了泰山。只不过知道这件事的人寥寥无几,他也没有点穿的必要。
“圣旨中言:帝家谋逆叛国,满门抄斩,帝小姐得太祖福荫,才会保全性命,被送至泰山。”龚老尚书年纪大了,中气依旧十足,广场上众人听得一清二楚。
帝梓元颔首,转头,望向嘉宁帝。
“陛下,因帝家忤逆犯上,祸及天下,臣才会被陛下下旨送往泰山。”
任安乐顿了顿,墨黑的眼深不见底。
“若我帝家并无叛国,也从未私自将八万将士调入西北;若我父亲还是功在社稷的靖安侯,我帝家忠义之名仍传天下;若陛下当年未得真相,误下了圣旨,错斩帝家百余条性命……那臣未尊圣旨、十年来隐姓埋名居于晋南,以任安乐之名安于朝堂……何罪之有?”
仁德殿外死一般静默,唯剩旌旗被冷风吹拂得沙沙作响。
这算是在质问天子误杀百姓,冤枉忠臣吗?若是把命不要了,这世上还真是什么荒唐事都有可能发生!
“帝梓元。”
嘉宁帝垂眼,帝王威压缓缓弥漫开来。
“就凭你刚才之言,朕便可赐你死罪。你口口声声说你帝家没有谋逆,那朕问你,八万帝家军为何会出现在西北,从靖安侯府又如何会搜出勾结北秦的信件?你帝家谋逆铁证如山,朕心存怜悯,看在先帝的份上留下你一条命,你便是如此回报于朕,回报于皇家?”
任安乐不言不动,只是盯着嘉宁帝,半晌,声音莫名低沉。
“陛下,帝家没有谋逆,我父亲没有叛国。”
她从袖中拿出一份卷轴,扬手展开。从一品王公到三品朝官,那卷轴一点点顺着长长的石阶铺陈下来,展现在所有人面前。
雪白的卷面上,密密麻麻染满墨字,众臣凝神一看,肃穆的面容微微动容。
帝家军虎骑营先锋,张少成,年二十八,卒于清南山。
帝家军虎骑营千夫长,赵红海,年三十二,卒于青南山。
帝家军虎骑营百夫长,孙兆方,年二十五,卒于青南山。
帝家军虎骑营将士,李子青,年十八,卒于青南山。
……
数不尽的名字,一眼望不到头,这张薄薄的卷轴,承载着十年前埋骨西北的八万大靖将士的最后遗愿。
华阳阁内,女子的哀嚎声让人惴惴不安。方太医站在房外,让小宫娥把药端进去让古昭仪服用,浅浅地声音微弱下来,只听得稳婆惶急的嘶喊。
“娘娘、娘娘,您可千万不能睡过去,小皇子快出来了,您再加把劲啊!”
许是这声音有了点效果,古昭仪本已沉寂的声音再度大了起来,虽听着痛苦不堪,却带着一股子视死如归的希冀。
过了半息,内房里猛地响起稳婆尖利的叫唤。
“娘娘,小皇子出来了,恭喜娘娘,是个皇子……”房间里外的人还来不及高兴,这份喜悦的呐喊声便戛然而止于内室中,不闻半点声息。
方简之心底一怵,顾不得避嫌,推开房门走了进去,“李嬷嬷,小皇子如何了?”
满是血污之气的产房里,筋疲力尽的婢女跪了一地,瑟瑟发抖。抱着小皇子的李嬷嬷脸色青白,呆滞地望向冲进来的方简之,牙齿打着寒颤,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方大人,小皇子、小皇子……”
方简之望了一眼,顿在原地,一股子寒意升上了背脊。
襁褓里的小皇子全身青紫,一双眼紧紧闭着,根本没有半点声息,古昭仪诞下的居然是一个死胎!
方简之艰难地转头看向床上,雪白的绵帛上满是血迹,古昭仪早已闭上了眼,只有嘴角还带着最后一抹喜悦。
方简之倒退一步,摔倒在座椅上,半晌回不过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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