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纲说:“私通蒙元,纳其贿赂,接受逃卒,留为己用。”
我断然摇头道:“他在漠北征战数年,流了多少血汗,怎么可能去私通蒙元?他若要通番,当初何必那样拼命?”
纪纲道:“当初立的是皇太子,并没有立皇太孙。”
我豁然明白,生性多疑的朱元璋知道自己立朱允炆为皇储诸王不会心服,现在怀疑燕王灰心失望后通敌,所以拒绝出征。
我凝望纪纲说:“原来皇上他是这样想的!那湘王殿下又是为何被拘?”
纪纲说:“湘王宫中,搜出了龙凤衣冠和诸多逾制御用之物。此次我们前往长沙就是暗中查访此事,证据确凿。”
我终于明白原来纪纲他们的真正目标是皇子湘王朱柏,途经武昌,趁湘王离开长沙赴金陵之机掌握了他在王宫中的秘密。
同时拘禁两名皇子,朱元璋今年这个生日想必过得与前年一样不痛快。
我冷静下来,心中迅速作了一个决定,擦干眼泪对纪纲说:“我和你一起去金陵,我要见皇上。”
纪纲冷竣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说道:“我来告诉你这个消息,不是要你作无谓牺牲。皇上已下诏,朝中大臣敢为他们求情者同罪,立斩无赦,已杀了几名老臣。如今只有等待皇上回心转意,释放二位殿下了。”
我对他说:“若是三年五载呢?十年呢?或者象秦王殿下一样……”说到这里,又是一阵心痛,强忍住眼泪说:“你是他的好朋友,他是塞外自由奔跑的烈马,不是蛰伏的羔羊,如果皇上不放他出来,把他拘禁起来还不是要了他的命!”
纪纲站在我面前,黑眸注视着我良久,冰雕一般的表情渐渐透出温暖的神色,他的手被我紧紧抓住,还带着微微的颤抖。犹豫迟疑之后,他轻轻捉住我的另一只手,低声说:“我会带你去见皇上。如果皇上要我杀你,我一定会保护你的。”
我感觉到了他手掌中传来了几丝温度,急忙收回了手,退后几步说道:“我刚才一时情急忘形,不该去拉你。谢谢你肯帮我。”
纪纲没有再靠近我,说道:“你回家安排打点一下,我在北城门口等你。”
暮霭沉沉,我带着随身的包裹来到北城门口,果然看见了纪纲骑马等候着我,身边还有另外一匹骏马,我向他点点头,跃上马背。
两骑一前一后,乘着夜色向金陵飞驰而去。
接近金陵不远,细密的雨点洒落下来,我拉紧了缰绳,纪纲原本始终保持了一段距离跟在我马后,此时加速赶上,在我身旁说道:“郡主不必如此着急,我们找个地方避过这场雨再走。”
前面不远处就有一所客栈,我们在客栈前下马,店小二热情无比迎出来:“二位客官里面请!是打尖还是住店?”
纪纲丢了一锭银子给他,说:“我们歇息片刻,把马伺候好。”
那店小二眉开眼笑,忙去打点准备。
我独自站立在屋檐下,遥望苍茫夜色中金陵的方向,眼前不断下落的雨滴如同我此时的心绪。
顾翌凡离开我时并没有流泪。
真正的心痛不是嚎啕大哭,而是眼看着一切发生无力挽回时那种欲哭无泪的感觉。我失去过顾翌凡,决不能让相同的情形在燕王身上再次发生。
纪纲的声音从身后飘来:“皇上为二位殿下之事心烦意乱,数日没有视朝。东宫常妃娘娘对郡主爱如己出,郡主回京后可要先见她?”
我伸手掠了一下被风雨吹得纷乱的发丝,知道他是担心我自身难保,想要我求助于常妃,但是东宫与诸王的关系并不密切,我并不想让常妃牵连其中,淡然一笑道:“母妃对我恩深情重,我心中已有愧于她,不能再让她为我担心了。我既然敢去见皇上,就有信心说服他。”
纪纲幽幽说道:“感情这东西多不如少,多了是麻烦。”
他自怀中取出呈菱角之状的一件东西,递给我说:“此物迎风晃动可生浓烟,一旦吸入鼻中即刻昏迷,你先服下解药,如果情形危急就利用它逃出宫外,千万不可束手就擒。”
他似乎对我此去并不抱任何信心,已帮我预留退路,我伸手接过了他给我的迷烟和解药,在客栈中换好一套宫中太监的衣服。
一切准备就绪,我们快马兼程进入金陵城中,纪纲一骑当前,皇城守门护卫早已恭恭敬敬退让在一旁,并不敢多加盘问。
锦衣卫杀人不需要任何理由,得罪了他们,很可能在一夜之间人间蒸发掉,不但尸骨无存,连申诉的机会都没有。
他们对纪纲的畏惧正是来源于此。
我跟随在纪纲身后进入皇城。经过燕王府门前时,果然见到大批锦衣卫肃然守护在围墙之外,严密监视着王府中的动静。燕王身怀武功,王府中的护卫也均非泛泛之辈,奉命看守燕王府的一定都是锦衣卫中的高手。
其中一人,虽然身着同样的制服,身形却娇小玲珑,正是金疏雨。她见到纪纲经过,随即走了过来。
纪纲问她道:“情形如何?”
金疏雨昔日开朗洒脱的态度全然不见,答道:“殿下并未踏出书房半步,宫中也没有任何消息。”她一眼看见了我,眸光转动:“郡主回来了。”
我跳下马背,轻声问道:“他还好吧?”
金疏雨眼中的光芒立即暗淡下来,说道:“他怎么会好?他被拘在王府里多少天,就醉了多少天,一句话也不肯说,什么人都不肯见,再这样下去,只怕……”
我的心头顿时隐隐作痛,无法想象他无辜蒙受这样的不白之冤后会是怎样的心情。
他从十八岁起镇守在漠北边疆,一次次征战浴血沙场,身上还留下了刻骨铭心的伤痕,却被自己的父亲怀疑通敌叛国。
幼时的漠视,如今的猜忌,朱元璋的心从来都没有偏向过他。
我正要进王府大门,纪纲拦住我说:“皇上下旨,任何人不得接近燕王府,郡主此刻不能见燕王殿下。”
纪纲虽然愿意帮我,但他不能当着自己的下属的面公然违背皇帝的旨意带我进燕王府。
我明白他的苦衷,点头说道:“我知道。”
我不再回头,跃上马背抓紧缰绳往宫城疾驰而去,纪纲随后紧追而来。到了皇宫门口,他和我同时下马,向朱元璋所居容华殿步行。
我低垂着头,混在一列太监中间,纪纲在殿外停住了脚步。
我进入容华殿后,只见数名宫女太监垂手侍立,朱元璋斜倚在一张金漆软缎龙榻上,他发出一阵猛烈的咳嗽和喘息,身旁的侍女急忙轻轻按揉着他的后背,两名侍女跪捧着嗽盂,另一名年轻的妃嫔忙递过水,用手绢擦着他额头的汗珠。
我轻轻走到龙榻前,叩首说道:“民女凌熙恭请皇上圣安。”
朱元璋止住咳嗽后,缓缓开口问道:“朕听这声音很熟悉,是谁?”
那妃嫔认识我的模样,说道:“回皇上,好象是永嘉郡主。”
我抬头看向龙榻上的人,我面前的皇帝并没有让人震慑的“龙威”,他坐起身来,以手示意身旁诸人全部退下,目光向我身上扫射过来:“原来是你。当初你不辞而别,朕还时常想起你。还记得朕赐给你的封号吗?”
我答道:“民女记得。”
我并不以皇孙女自称,朱元璋并没有太介意,他看向榻旁的梨木圆几,说:“你到朕身边来。”
**近他身旁,他突然沉声发问道:“你也是为了棣儿来求朕?当初你不肯嫁与他,离京而去,如今又为什么还要护着他?朕早已说过,胆敢为他们求情者杀无赦,你不怕死吗?”
他话语中犹带几分怒意,我摇头说:“民女并非为他,本是为皇上而来。”
他看了看我,脸上表情放松了一些,身体靠回榻上的软枕上,问道:“你是为朕而来?不妨继续说下去。”
我看着他说:“请问皇上,皇上哪一个指头受伤的时候会觉得疼?”
他冷冷一笑道:“这个问题,你大可不必问朕。”
我说:“皇上英明。十个指头都是皇上自己的骨肉,碰到了、伤到了,疼的是您自己;如果您下决心断掉一个两个,疼的也还是您自己。”
我清楚看见他的眼神顿时喷射出愤怒的火焰。
我接着说:“文正殿下的事情,皇上应该还没有忘记。”
喷射着的火焰霎时变得无比暗淡。
朱文正死时,朱标还不到十岁。
朱元璋对朱文正倾注的感情并不比亲生儿子朱标少,朱文正之死正是他心底最深重的痛。
朱元璋出身贫寒,家中常受饥饿困扰,他的大哥心疼弟弟,把食物悉数留给他,最后自己活活饿死,死时留下一子朱文正。朱文正以朱元璋为父,跟随着他南征北战打江山,立下了汗马功劳,却因狂妄自大被朱元璋以谋反治罪,惨死在父亲的刀下。
无论多调皮的孩子,在父母眼中其实都是可爱的孩子。
我看见了他腮边滴落的一颗泪珠。
“正儿,标儿,榛儿,楠儿……”
他额头上渗出大颗的汗珠,颤动的嘴唇不断地喊着朱文正、太子、秦王和小皇子的名字,即使贵为天子,他也只能眼看着马皇后,达定妃,胡充妃,这些他曾经心爱的人和一个个亲生儿子先他而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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