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每天夜里都要来看我是否盖好被子,本是一番好意,现在却让我惊得瑟缩了一下,燕王神色镇定如常,拥着我耳语道:" 乖,有我在,别怕。"
银萍恐怕惊醒我,蹑手蹑脚接近床帏,似乎正要掀开帷幕,却听见她掩口惊呼了一声止步,手中提着的小琉璃明珠灯随即摔落在地上。
燕王的靴子还遗留在床前。
我心中又窘又急,早已知道他在宫中如此放肆大胆,终有一日会被人撞破。江绮怀和香云会替我们隐瞒此事,别人却未必会这样。
燕王示意我不要出声,迅即取过一件衣衫穿在身上,伸手拂开帐幔,站立在床前,对银萍说道:" 你看清楚了我是谁吗?"
银萍的眼睛霎时瞪大了,脸色也变得惨白,跪地俯首说道:" 燕王殿下……" 她似乎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又急忙摇头说道:" 奴婢什么都没看见……请殿下饶恕奴婢吧!"
她惊恐至极,眼泪已经落了下来,拼命叩首,却不敢抬头看他一眼。
燕王缓缓开口说道:" 你进宫来有多久了?父母可都还健在?"
银萍顿时呆怔住,她是个很聪明伶俐的丫环,知道自己看见了最不该看见的一幕,转瞬之间就明白了自己的命运。
燕王是何等的狠角色,今天一定不会放过她,提起她的父母,已经是很严重的警告。她如果不作出选择,受到牵连的就会有很多人。
银萍竟然并没有再为自己去哀求他。
她轻轻对燕王叩首道:" 奴婢是扬州人氏,父母都健在,如今进宫已经三载有余了。"
燕王语气平静,说道:" 既然如此,你该知道怎么做了。"
银萍的眼中闪烁着几点泪光,点头道:" 奴婢知道。请殿下放心,宫中决不会有人因奴婢而知觉此事,否则奴婢的父母一定不会安心。"
燕王态度极其冷淡,道:" 很好,你出去吧。"
我眼看着他这样逼银萍作生死抉择,早已忍无可忍,拥着锦被坐起,对帐外说道:" 你有必要对她这样吗?"
银萍将头转向我这边,隔着帷幕,含泪唤道:" 郡主……"
燕王并不理睬我,仍然冷冷注视着她。
银萍低头拾起那盏灯,轻轻退了出去。
我心中一阵疼痛,叫道:" 银萍,你站住,别走!"
银萍低低的声音却传过来:" 郡主不必为奴婢求情了。奴婢命该如此,并不敢怨主子,只求燕王殿下放过我的家人。"
我气愤已极,立刻就跳下床来,对他怒声道:" 你要做什么?真的要逼死她吗?人命在你眼中如此低贱,如此微不足道?如果银萍真的死了,我这一辈子都会良心不安,也不想再看见你!"
燕王回头抱起我,低声说道:" 快回被子里去,小心又伤了风。"
我手足并用,极力挣扎,不断地捶打他的胸膛,头脑中气得发晕,一时口不择言,几句话脱口而出:" 朱棣,你可知道你的暴戾会留下千古的骂名?你做过的所有事情,历史都会记得清清楚楚,难道你真要做一个暴君吗?"
他仿佛没有听见一般,把我放到床上,用被子裹住,然后才问道:" 你刚才说什么?"
我顿时清醒过来,我恼怒他用非常的手段逼迫银萍,无意中对他说出了" 暴君" 二字,而他确实是听见了。
我怒视他道:" 我没说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逼她?就算她宣扬出去又怎样,大不了皇上用宫规处置我。我宁愿自己去死,也不要别人为我枉死。" 说这些话的时候,我的眼泪簌簌而落,气他的决绝,也气自己无能保护银萍。
他默默注视着我,说道:" 父皇的脾气你该知道,我若是说出实情,他未必不会责罚你。但是我宁可牺牲她,也决不会让你去冒这个险。"
他似乎是为了保护我,但是我并不愿意要他这样的保护。
我伏在他怀里,柔声婉转,哭得梨花带雨,摇头说道:" 我不要你这样对我,她本来是为了关心照顾我而来,并非有意来害我,求你放过她好不好?她要是有事,我怎能安心活下去?"
以柔克刚,眼泪永远都是对付一个爱你的男人的最好武器。
他用手指拭去我的泪珠,轻叹一口气道:" 好了好了,你别哭了,我答应你,不再逼她就是。随她去吧,父皇若是知觉此事,我会拼死保护你,不让他降罪于你,万事皆由我来承担。"
我听到他回心转意,破涕为笑,说道:" 我知道你对我最好了。"
他神情万般无奈,道:" 现在故意哄我开心,我若是不肯答应你,你此刻心里一定在一遍遍地骂我,是不是?"
我轻轻撅起嘴说:" 不是。"
他的眸中闪过温柔疼惜的神色,抚摸了一下我的头发,说道:" 我要走了,你也该歇歇了。过几日我就回北平去,恐怕要到年关才能够回来看你。宫中多有我的人,他们自然会关照着你,有事我就会立刻赶过来。"
现在距离年关不过两个多月,我倒不担心会想念他。
只是朱元璋马上要确立太子的人选,我必须先试探一下他的态度,这对燕王而言,无疑是一个重量级的问题。我轻声问他道:" 你知道皇上想立谁为太子吗?"
他剑眉微挑,紫眸中闪着淡定的光芒,说道:" 父皇未确定之前,谁都有机会。"
我进一步追问道:" 如果新太子是别人,你怎么办?"
他似乎早已考虑过这个问题,坦然应道:" 三分天意,七分人为,世事本难逆料,我现在也不会想太多。"
没有不想当太子的皇子,燕王的野心果然从没有停歇过。
那么,如果他没有如愿成为太子,他会认为是" 天意" ,还是" 人为" ?如果他认为是有人从中作梗,那么他接下来的行为也就不难解释了。
次日清晨,我醒来时看见银萍依然侍立在我床前,心中顿时欣慰不已。那几名侍女出去打水时,银萍眼圈微红,在我床前双膝跪地,说道:" 多谢郡主救命之恩。"
我扶起她道:" 你别这样,我知道你是无心的。就算被人发觉,大不了就是一死,我也没什么好怕的。"
银萍仰头视我,神情坚定说道:" 请郡主相信奴婢,奴婢一定不会伤害您的。"
我微笑道:" 我若是不信你,还说那些话做什么?"
银萍也微笑了一下,似乎想起什么一样,说道:" 不过郡主以后还是要小心谨慎些,长孙殿下一早已经命人去接福清郡主进宫来,她以后要长住这里陪伴您了。"
原来昨天朱允炆他们所提起的人是福清郡主朱浣宜。
朱允炆既然安排她来到我身边,应该是觉得我会和她相处融洽才对。
有人陪伴我说说话,应该是一件好事,银萍的话倒让我有些不解。
我的心思倒不在福清郡主身上,今天我想去御书房见一个人。
" 三分天下诸葛亮,一统江山刘伯温。"
明朝开国军师,有" 天机大侠" 之称的刘基已经逝去,他的儿子刘璟是皇子皇孙们的伴读,我可以在御书房见到他。
我选了一套白底暗纹流金图案的衣裙,头发梳成一束垂在脑后,简洁齐整,并没有穿烦琐的郡主服饰,然后往御书房而去。
御书房的那名掌事太监看见我又来了,笑眯眯说道:" 永嘉郡主早,又来找哪位殿下啊?"
我向他点头打过招呼,微笑着说:" 公公早。我今天不找那些叔叔弟弟,是来找刘大人的。"
他微有讶异,随即笑道:" 刘大人和长孙殿下、曹国公在菊圃那边,奴才带您过去,请郡主移驾。"
未近菊圃,一阵宛兮清扬的琴声,伴随着冷冽而傲气的清香已扑面而来。
圃中秋菊竞相开放,红、黄、白、紫间杂其中。九月中百花凋零,唯独它凌霜盛开,清秀素雅、隽美多姿。
远远看见小亭中站立着几名年轻公子,似乎是在赏花。
其中一身白色孝服的正是朱允炆,另一名身着水绣蟒袍朝服之人是曹国公李景隆。
另一人端坐在一架焦尾琴前,十指宛如行云流水拨动琴弦,似乎正是失传已久的古曲《广陵散》。我曾经听过后人根据零散保存下来的曲谱重新编译而成的《广陵散》,虽然曲调相似,但是比起原曲来,相差千里。
奏曲之人年纪二十有余,身着三品服色,眼神专注于琴弦,目不斜视。我从未见过刘璟,但是史载他为人正直,颇有其父之风。
闻其琴音已知此人性情刚直,除了刘璟,决不会是别人。
待他一曲停歇,我才从花圃中的小径走过去,朱允炆和李景隆都已经看见了我。
朱允炆抬头笑道:" 你怎么有空到这里来?"
李景隆看了我一眼,说道:" 永嘉郡主,我们又见面了。"
皇室中公认他满腹经纶,文武全才,年方二十就承袭了父亲的国公爵位,少年得志的李景隆身上总是带着几许高傲的气息,就像一只骄傲的大孔雀。
我对他这种自命不凡之人并没有太多好感。但他是朱允炆的心腹死党,又是朱元璋的义孙,我不得不答道:" 曹国公你好。"
朱允炆有些惊讶,迷惑不解,问他道:" 你们也曾经见过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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