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带着疑惑问:“你真的从来没见过我吗?”
他似乎在努力回忆,说道:“我确实是第一次见到你,十几年前,我倒是见过一个和你很相像的人,她的年纪比你大,按辈份我们都应该叫她姨娘。”
我错愕了一瞬,姨娘?难道是徐妙云的姐妹?是她所说的唐妹妹,还是三妹?
他接着说道:“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当然不会是你。”
我回过神来,忍不住笑道:“如果你愿意这么叫我,也可以啊!”
他明知道我故意这样说,并不生气,嘴角微露笑意道:“你一定入宫不久,才会这样调皮……你叫什么名字?是哪个宫的?”
我见他态度温和亲切,似乎将我当成了宫女,说道:“我叫燕燕,住在谨身殿。”
宫门前走来几名乖巧的侍女,见到他纷纷行礼道:“奴婢参见太子殿下!”
他向她们颔首示意,清澈的黑瞳向我轻轻扫视,对我说:“原来你是父皇的侍女,我去看母后了,以后有机会再和你聊天。”
一名侍女小声提醒他道:“殿下,皇上此时正在坤宁宫内。”
他似乎明白了什么,随即收回了目光,快步向殿内走去。
过了不久,几名内侍簇拥着朱棣走出坤宁宫,太子跟随在他身后。
朱棣面容严肃,淡然道:“你告诉太医院的几位御医,大胆用药,尽力而为。如果皇后的病痊愈了,朕赐他们二品官位,子孙永享俸禄。劝你母后打消那些顾虑,安心养病。”
太子低着头,恭敬答道:“儿臣一定用心侍奉汤药。”
朱棣并不看他,径自前行说道:“午时到谨身殿来,朕有几件事情交给你办。”
太子立刻轻声道:“儿臣遵旨,恭送父皇。”
我远远站立在香樟树下,太子等人的身影在宫门处消失后,朱棣轻掠到我身旁,注视着我说:“刚才为什么跑出来?”
我仰起脸,对他说:“你答应皇后什么事情了?三妹又是谁呢?”
他脸色阴沉了一霎,将我拥入怀中,轻轻叹息道:“皇后的病只怕难以痊愈了,洪武二十五年到现在,整整十四年,是我亏欠她们姐妹,中宫的位置应该是徐家的。”
我听得稀里糊涂,道:“你是说,如果皇后……你要娶她的三妹?”
他轻拂着我垂落的发丝,抬起我的脸,缓缓说道:“是的。但是我只会带你一个人去北京,让她们都留在金陵。”
我心头疑云密布,昨天晚上朱棣还向我信誓旦旦保证说要努力“改正”,不再继续原来的“错误”,才过了多久,他竟然告诉我他还要再娶!
这样的朱棣、这样反复无常的皇帝,我以前会爱他吗?
我挣脱他,说道:“难道皇帝就可以言而无信吗?我不去北京,你愿意带谁去就带谁去,我不希罕!你有那么多妃子,不缺我一个,过去的事情我可以不计较了,但是从现在开始,如果你要再娶别人,那我们离婚好了!”
他略带愠怒,低声道:“离婚?”
我说:“我们既然能够结婚,当然可以离婚了,你可以再娶,我也可以再嫁,互不干涉,岂不是好?反正我也不记得你了,我们不如重新开始……” 他微微蹙眉,一把将我抱起,眸光闪烁,克制着声音中的愤怒说:“你怎么可以这样!不许胡乱说话!”
朱棣似乎很生气,回到谨身殿寝宫内,他放下我,斥退宫女,紫眸逼视着我。
我心中掠过一丝淡淡的恐惧,眼泪哗哗落下,哭道:“我为什么不可以这样?朱棣,你知道什么是尊重吗?你把我当什么?玩物,还是宠物?”
他似乎略有震惊,说道:“玩物?宠物?”
我跌坐在地毯上,叫道:“我是人,不是你养的小猫小狗!你为什么把我关在谨身殿,不让我出去?”
他俯身握住我的手,和缓了语气,说道:“燕燕,宫规礼仪严苛烦琐,如果我公开你的身份,会给你带来许多意想不到的麻烦。或许还有一些恨我的人潜伏在宫中,我不能时刻陪着你,一旦成为众矢之的,你会很危险的!”
我将信将疑回望着他,他是为了保护我?还是为了将我隔绝?我是否应该相信他的话?
他拭去我眼角的泪珠,柔声道:“生离死别,我经历得多了,心痛也不只一次两次。每次失去你,我都生不如死,却总有一丝希望在我眼前,让我不忍心就此放弃……”
我看到他茫然失神的双眸,感觉到他话语中无限的凄凉和遗憾,心底忽地痛了一下,唤道:“棣棣……”
他的紫眸中神色复杂,说不出是惊喜还是忧虑,将我紧紧抱在怀中,低呼道:“燕燕!你记得我了吗?我到底该怎么办?是企盼你忘记,还是企盼你想起过去的一切?上天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们?”
我轻轻说:“折磨我们?我们过去经历了很多事情吗?”
他并不回答我的话,嘴角掠过一丝凄凉的笑意,喃喃说道:“其实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根本不由我们自己掌控,我得到了天下,却注定得不到你的心……你不愿意和我在一起……”
这些话,我似懂非懂。
朱棣的伤心绝非伪装,他好像很在意我,这种关注是爱吗?
他的怀抱温暖坚实,我并不讨厌他。
我想了想,抬头对他说:“我没有说一定要离婚……但是,你不能娶别人!”
他亲吻着我的眼睫,说道:“我答应你,不娶别人。那你也不可以食言,我要你发誓,从现在开始,生生世世都陪在我身边,和我在一起,好不好?”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朱棣果然不做赔本生意,生生世世都嫁给他?我可不能这么轻易把自己的婚姻给卖掉。
我噘嘴说:“不公平。你是皇帝,你可以不让人告诉我,我怎么知道你娶没娶别人?”
他抱着我站起来,说道:“一点亏都不肯吃……我不逼你了,等我们去了北京,看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三天后,徐皇后在坤宁宫中病逝。
举国大丧,朱棣连续五天没有临朝,为徐皇后举行了隆重的葬礼,将她安葬在长陵,同时下诏营建北京宫殿。
天气逐渐入冬,黄昏时分,我坐在窗下,手握一枝羊毫笔,看着宣纸上刚写下的“蜀”字和“唐”字,迷茫了好一阵。
我的脑海中偶尔会有灵光一闪,隐约回忆起一些词汇和情景碎片,我暗自留心将想起的东西都在一张大宣纸上纪录下来,相信总有一天,我一定会想起以前所发生的事情。
那张宣纸上很快就被我记满了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
例如皇宫里的一些地名,“映柳阁”、“勤政殿”、“奉先殿”等等,荷儿告诉我,勤政殿就是“金銮殿”,是皇帝上早朝与群臣讨论政务的地方。 “蜀”是一个遥远的地方,“唐”似乎是一个姓,一个朝代。
朱棣寝宫的楠木架上有一本《帝范》,是唐太宗李世民所著,朱棣似乎很欣赏唐太宗,也很喜欢这本书。
我和“唐”会有什么关系呢?
一声凄厉的女子惨叫声划破了黄昏的宁静,我正在凝神回想,乍然听见这样的叫声,手一抖,笔管从掌心滑落,站起身奔出寝殿。
天色逐渐黑沉,殿檐下闪亮着一排排大红色宫灯,谨身殿宫门值守的两名小内侍静静站立。
刚才那叫声似乎是从谨身殿西面传来,我走到他们面前向外张望,宫门前一个熟悉的内侍身影闪过,我叫住他道:“郑和!”
郑和见我呼唤他,立刻停下脚步,说道:“奴才参见贤妃娘娘。”
我问道:“那边是不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郑和轻声道:“宫中有人乘皇后娘娘薨逝之机欲行不轨,图谋暗害皇上。那暗算之人并未得手,皇上遣奴才清查盘点御膳房中诸人来历,娘娘不必担心。”
我明白了大概,既然牵涉到御膳房,难道有人在皇帝的膳食之中下毒?对郑和说道:“是宫女投毒吗?”
郑和微微抬头,说道:“这件事说来话长……她似乎早有预谋而来,目标正是皇上。皇上在佛堂净身斋戒多时,昨晚皇后娘娘归山陵了,御膳房才敢贡进一盘蟹黄点心。皇上没有进用,赏给了司掌烛火的小内侍,那两名小内侍半夜气绝身亡了,王公公正在拷问试毒的宫人。”
刚才那声尖叫一定是御膳房中试毒的侍女所发出的,宫中司礼监王忠身为内侍总管,急于复旨邀功,“拷问”难免会动用大刑。但是她既然负责试毒,下毒之人很可能不是她,王忠却一定不会轻易放过她。
我急忙问:“皇上在哪里?他怎么说?”
郑和道:“皇上数日未上朝,此时在勤政殿中批阅累积的奏章,传旨让王公公和奴才一起彻查此事。”
我见郑和有公事在身,不便耽搁他太多时间,点头说道:“那你去忙吧。”
郑和俯身告退,又对我说道:“天色已晚,请娘娘速回殿中,以策安全。”
我走回谨身殿内,那声惨叫依然让我心中惊悸不安,朱棣对我所说并非虚言,宫中果然潜伏着恨他的人。
我转身对荷儿说:“你去勤政殿一趟,问问皇上今晚会回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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