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下一刻,母亲的声音又在耳边响了起来。
“娘不是教你诈,是教你做人,这世上没有能分明的清浊,黄河水还是浑的呢!为人处事,妙就妙在清浊两可之间,清到家浊到家,那也都不成!”
又过了很久,善桐才微微叹了口气,又翻过了身子,透过窗帘的缝隙,望向了窗外泛着微光的雪地。
是啊,娘也有算计,祖母也有算计,就是被人算计的桂含沁,肯定也有自己的算计。人活在世上,又有谁能不算计?
忽然间,她想到了杨棋,想到了那个沉静而清秀的小姑娘。想到她那个美丽却憔悴的生母,想到了她们所居住的低矮小屋,想到了她在江南可能的生活,想到了许家那个少爷的话。
“姐弟两个联手,把我算计得好惨!”
看来,即使远在天那一边的江南,即使是比自己还要小的杨棋,也都早开始了自己的算计。
祖母和张姑姑的对话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止住了,有人轻轻地推了推善桐的身子,可善桐又已经困倦了起来,她摇了摇头,口齿不清地道,“要睡觉……”
不知是谁轻轻地道,“一直没有醒呢!”
然后就是祖母的声音,“诸家那一位,是歇在了宗房,还是歇在了外九房那里?”
“就歇在外九房院子里,”张姑姑的语调也多了一丝无奈。“村子里有点余粮,四面八方都惦记着了。外九房也难,这两天往小二房跑得很勤快——”
“哼!”祖母的声音飘了起来,在浓重的睡意中,渐渐地扭曲了。“只是为了借粮的事?我看不至于的,小二房不是还有一个女儿……”
似乎随着一声清脆的响,善桐的世界又成了一片浓黑。她翻了个身,半边胳膊打到了祖母背上,自己却是无知无觉,很快就在梦中露出了甜甜的笑。倒是让老太太和张姑姑相视一笑,都止住了话头。
“真是可人疼的小妞妞。”张姑姑望着善桐红扑扑的脸蛋,罕见地将喜爱露在了外头,她为善桐掖了掖被子,低声道,“又憨又巧,巧得也让人心疼。也不像爹也不像娘,这可人疼的性子,真不知道像谁!”
老太太的眼神也柔和了下来,她忽然叹了口气,低声道。“要是真真那个亲生的孩子没有夭折,倒和她是天生的一对。门第也配得上,人品想来也是配得上。现在,就得慢慢地访了。”
她又自失地一笑,“不要紧,她还小呢,不比她姐姐,这婚事真是已经迫在眉睫,再拖不得了。”
想到善桐提到姐姐时,那发自内心发自天然的仰慕,老太太又往后一靠,一边抽烟,一边徐徐地道,“你明儿到外九房串串门,看看诸家那个公子哥儿的人品行事,再打听打听他说了亲没有。”
沉吟了片刻,又道,“等含沁过来了,再问问桂家内部的事情吧。王嬷嬷说,王氏始终还是看好桂家……她要是始终不愿意女儿远嫁,我们也不能一手包办,能成全,还是成全。”
老人家办事从来是说一不二,这一次居然这样和软,脾气好得连张姑姑都有了几分不可置信。她想说些什么,看了老太太的手腕一眼,又闭上了嘴巴——
老太太一手数着腕间的念珠,神色竟是有了一线感伤。
“还是说说这借粮的事吧。”张姑姑就轻声拉开了话题。“这一次不大闹一场,怕是不能完事了。就好像还嫌族里不够热闹一样……这当口又来了诸家,您看,咱们是不是得出面做做功夫了?”
屋内就又响起了低低的絮语,惹得炕上的小姑娘,在睡梦中不满地动了动嘴巴,娇声呢喃着抗议了起来。“嗯……别、别吵啦……”
第二天一大早,乘着大家都来请安的当口,老太太果然就干净利落地宣布了桂含沁的新身份。
“多年来亲戚们疏于走动,这一次含沁过来认门,虽说世道艰难,但一顿饭还是要的。我让他今天忙完了过来认认门,和兄弟姐妹们都见一见,以后到了天水也有一门亲戚来往。”老太太淡淡地吩咐过了,众人虽然都有些惊奇,但自然也不会拂了她的意思,都起身祝贺过老太太娘家亲戚有后。又说了就闲话,这才分头散去。
善桐因为昨晚没有洗漱,就在祖母炕上混过了一夜,此时起来很是不舒服,惦记着要回家洗澡。便和祖母报备过了中午不过祖屋吃饭,一边和善榴出了屋子,一边拉着姐姐的手笑道,“姐,我们回去,你打发我洗头成不成?”
因为王氏留在祖屋,几个妯娌连三爷四爷都要和老太太商量借粮的事该怎么办,这年该怎么过,因此这一番又是善榴带了弟妹们回家。善榆带着两个弟弟在前头一溜小跑,两姐妹手挽手在后头跟着,一边走,善桐一边就迫不及待地猴在姐姐身上要撒娇。善榴被她闹得没法,只得笑道,“嗯,好,好,打发你洗头洗澡,你个小泥猴儿,恨不得一天洗三次澡的,偏偏次次都要姐姐给你洗。”
善桐红了脸,笑嘻嘻地道,“人家本来也没想姐姐打发洗澡的,可昨儿带那个许凤佳去小四房的屋子,沾了一身的脏,我自己洗我怕洗不好。六丑和六洲手劲太大了,我不喜欢她们打发我洗。”
她想到昨天的遭遇,又迫不及待地将许凤佳的古怪表现一一告诉善榴,在姐姐耳边轻声细语地道,“要不是桂二哥来找我们,他就把我丢在当院不管了!什么大家子弟嘛,根本行事是一点风度都没有!”
听到桂含春的名字,善榴的步子不由得就是一顿,她微微咬住下唇,想了想还是轻声问,“这么说……你倒是见了桂家二少爷几次了?”
善桐点头道,“嗯,怎么?”她虽然听到了祖母的话,但对母亲的心思却是一无所知,因此还不明白姐姐的用意。只是难免也多看了善榴几眼,见姐姐蛾眉微蹙似乎心事重重,不禁大是关心,忙道,“怎么了姐?——是娘——”
话音未落时,两人刚转过了一个弯角,善榴忽然咦地一声,站住了脚问善桐,“那一位——是许家的少爷呢,还是桂家的少爷呀?”
34、一见
善桐顺着姐姐的眼神看过去时,只见外九房院子外头站了一个少年正在里走,他打扮得没有那几个少将军那么花哨,身上披的不过是一领灰鼠斗篷,虽然也名贵,但却不像许凤佳的貂裘那么扎眼。只是其身材挺拔气质温文,却是前几天有一面之缘的诸燕生。她笑道,“噢,这个是诸家的大少爷,才不是那三个坏小子呢。”
她一边说,诸燕生一边已经看了过来,见是善桐来了,便住了脚笑着招呼道,“小妹妹,那天没有摔伤吧?”
善桐脸上微微一红,走近了笑道,“没有,多谢您想着。”
她想到诸燕生在甘肃一个人说退了一群马贼的事,对诸燕生倒是多了些好奇,没等诸燕生答话,就又问道,“诸世兄,你武艺好不好呀?我听许家、桂家的少将军说,你一个人打退了一群马贼呢!”
这话不说犹可,一说出来,顿时惹得善榆等人齐声惊呼,一下都贴近了善桐,好似要把诸燕生身上看出一个洞来,倒是惹得诸燕生一阵尴尬。他摸了摸头笑道,“小妹妹,我哪里有那样厉害!——还想问问你,王德宝兄弟家住在哪里呢。我们一道过来,我想去看看他,问了几户人家,又都说不知道。”
“他很少回来,别人不认得他也是有的。”善桐弯了眼还要再说,善榴已是轻咳了一声,看了望江一眼。
望江便上前提醒善桐,“三姑娘,这一位是诸家公子?您也该给兄弟们引见呀。”
善桐这才想起来,慌忙拉过善榆,笑道,“这是我大哥善榆,大哥,这是甘肃诸家的大少爷燕生大哥,他厉害得很!听说今年秋天有马贼打诸家村的主意,就是诸公子斡旋解决的,没伤一条人命呢。”
善榆眼底顿时射出了崇敬的光,他老老实实地和诸燕生互相行了礼,善桐又把善梧和善楠介绍给诸燕生认识了。想到姐姐今年十六岁了,不大方便通晓闺名,便含糊介绍道,“这是我大姐。”
善榴望着诸燕生浅浅一笑,又福了福身,轻声道,“见过诸公子。”便又垂下眼,没有多看他。
诸燕生眼睛一扫过来,却是似乎被什么东西黏住了一样,在善榴身上粘了一会儿,才扯了开来,他回了礼,咳嗽了一下,道,“大姑娘好。”
善桐却是一无所觉,见两人招呼过了,便续道,“嗯,不过,德宝哥今天早上已经把嬷嬷奶奶接走去城里过年啦,要过了十五才回来呢。他今早给我们家送年礼的时候还说,让我看到你,给你带声好,说下回到了兰州,他找您喝酒。”
诸燕生眼睛一弯,笑道,“好,我记着了,麻烦世妹带话啦。”
虽然王德宝和他这样的世家公子,身份相差不可以里计,但听到王德宝这话,诸燕生却一点都没有露出不屑,而是这样温和,一时间善桐更是对他好感大增,她在心底道:还是这样的做派,更像是百年世族,大家子弟呢。许凤佳那么傲慢,真是一点都不讨人喜欢。
这一群人聚在门边又寒暄了几句,善榆已经是迫不及待地问,“世、世兄,您,是怎么说、说退胡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