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担忧又难道没有道理吗?
三天后,桂家的婚礼自然是热闹非凡,许姑娘身份尴尬,也自然没份参与。倒是善桐里里外外,帮着桂太太忙了一天,还要陪着郑姑娘进新房,做婆家的亲戚,见证桂含春给郑姑娘揭盖头。当桂含春拿起秤杆的时候,她竟又想起了许姑娘的那句话。
盖头掀起来,行不行,一辈子就是他了——对郑姑娘来说是如此,其实对桂二哥来说,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回首前尘,十年来他见了她,见了七娘子,同两边都曾有过婚姻之约,又有谁能想到,到了末了,他的终生,也将系于这一眼间?
善桐憋住了那声长长的叹息,她几乎是屏着呼吸看向了这对新婚夫妇:又有谁能想到,桂二哥的媳妇,居然是她一手挑出来的?
她到底挑得好不好,也许这一眼,就已经能看得出来了。
276、回村
两人眼神相触,新娘子自然是羞涩中带了甜,桂含春却显得很淡然,善桐未看出他神色变化,倒觉得郑姑娘的神色,在看清桂含春面上那块疤痕后暗淡了几分,她还要细看时,众人起哄声中,新婚夫妇已在喜娘安排下饮胜交杯酒,又剪发相结,喜娘一边唱名,一边喂些吉祥物事给他们吃。还有人捉狭,直嚷着要闹洞房,却被卫麒山、卫麟山同桂含芳,一边说喝酒,一边将男丁们都拉了出去。几个桂家媳妇也笑道,“新郎官待新娘仔细些。”
说着,一行人便都退了出来,善桐隐约还看到墙根下伏了有人在,再回首望去,隔着窗子,只见桂含春唇边含笑,正和郑氏说话,郑氏唇边也露出笑来,刚才那一瞬间的黯淡,竟仿佛是她瞧错了。她终于放下心来,大声道,“是谁趴在墙根下啊,可小心些了,别又被酒浇了头。”
嗤嗤笑声中,有几个少年起身奔得远了,同行人便笑道,“到底是一路送嫁来的,心疼嫂子呢,我们也看见了,可都不说。”
善桐一边笑,一边回了屋子,又去看望于翘,见于翘正在灯下重看那封信,于窗外一切热闹几乎充耳不闻,她便放软了声音,道,“明儿一大早就把你送过去,今儿包袱可都收拾好了?”
要说不羡慕郑姑娘,也许是假的。风光大嫁,毕竟是每个女儿家的心愿,但在她的大喜之夜,于翘是一点都没有露出心中的艳羡,然而显得比前几天更平静。她微微一笑,和善桐客套,“其实,就一个小厮儿、一个管事,也就成了。又何必惊动三少爷的大驾呢,你们这里办亲事,肯定还要再忙几天的……”
“不惊动,他本来也要到前线办事的,最好是能把大哥换回来也吃吃喜酒。”善桐忙道,“再说,底下人不知道你的身份,恐怕唐突了你,那就不好了。”
“现在还有什么身份可言?”许于翘轻声道,“现在没身份了,就是个孤魂儿,到哪里都是随遇而安……”
“快别这么说。”善桐忙道,她在席上也喝了几杯酒的,此时借着酒意,说话要比从前坦承得多,也没过脑子便道。“换作是我,也肯定是要跑的。只是没那个本事而已,先当着二嫂的面,不好这样说。能帮你,我肯定要帮,要是你扶风县找不到亲戚,你还回来,我送你回京城去找你的情郎。”
这话她是说得情真意切,许于翘听了,自然是感激的,“多谢您的好意了。”
她垂下头,也少见地透了一点底细。“在西安这里,也就是住上一阵子,等京城风头过了,肯定还是要回去的。他人在京城,几年内是脱不开身的。只是家里肯定要搜我的,他们太能耐了,不漏夜出京,只怕还是藏不住的。就连京郊,都住得不放心。”
善桐点头道。“你自己有主意就好,本来还想多留你几天的,可还是把你送到扶风县去,往京里送信,也能令他放心。”
她处处体贴,由不得于翘不感佩,她呼吸声重了些,咬着唇道。“萍水相逢,从前不过是几面之缘,你却待我这样好,还有郑家妹妹也是……我却还藏头露尾的,不肯和你们实话实说。是我的不对——”
她忽然露出了梦一样的微笑,低声说。“我们其实从小认识,那时候我才五六岁,还没到要避讳的年纪,跟着养娘,跌跌撞撞地在园子里逛着,眼错不见就撞见了他。我还不知道他是谁呢,养娘就认出来了,问他‘怎么上这儿来走动?’又夸他‘刚才那一出——’”
她的话忽然不自然地断在了口中,善桐却是心知肚明:养娘肯定是在夸那一位。“刚才那出戏,你唱得很好。”
她不动声色,也不往下追问,只揉着眼说,“忙了一天了,都早些休息,第二天还得早起呢,快睡吧,伤心事别多想了,想些开心的事!”
看得出来,许于翘是松了一口气的。她又谢了善桐几句,第二天早上,善桐特地早起,把她送出了二门,令下人们帮着她把包袱送上车——于翘自己在路上遇到劫匪,仓促间包袱散失了不少,善桐帮她收拾了一个色色都齐全的大包袱——自己和于翘又说了几句话,便嘱咐含芳,“三哥,路上可要小心些。”桂含芳已经先从父亲处得到了消息,他看着还是漫不经心的,眼神却很有内涵。“你就放心吧,事情办得好的,可不止你们家含沁一个人。”
他瞅了车边一眼,有几分好奇地盯着于翘上了车,便同善桐点点头,自己翻身上马,先往外骑。善桐和于翘点头示意,目送着一行人出去了,心里兀自在回味桂含芳那一眼,却是越想越觉得有些不妥当,却又觉得只是自己多心了。
新娘子成亲第一天,还要祭祀祖宗家庙,尤其郑氏又是宗妇,待遇自然更比别人高出一层,善桐忙完了于翘的事,又要回去跟着站班,众人都是一脸困倦,郑氏眼皮底下两团大大的青黑,粉都掩不住。等从家祠出来,善桐便悄悄地划拉着脸笑话她,郑氏面上一红,上来挽着善桐的手臂,“想到哪里去了,昨晚等他敬了酒回来,都已经快到三更了,五更就起,几乎没怎么睡……”
善桐笑道,“他是谁?谁是他?”又把郑氏闹了个大红脸,桂太太回头看见了,便责备善桐道,“只是欺负你嫂子是个新娘子。”
众族人都笑道,“她还不是仗着您疼她?”
善桐便上去挽桂太太,“都说您疼我,可现在有了二嫂了,就当着面挑起我来,我可不依。”
众人一发哄笑起来,又有人细声议论,“帅太太真是善心,瞧这一大家子,要不是过继出去,现在可没这么和和乐乐……”
就连含沁十八房本支那位堂嫂都私底下艳羡,“你们家含沁争气不说,和宗房关系还这样好——没来西安还不知道,听说你进了京,宫里娘娘还宠你呢!你说你这命,真是人比人,比死人。”
善桐不禁微微一笑,才要说话,堂嫂又说,“听说你爹又要高升啦?哦哟哟,这娘家真是了不得,出了个阁老不说,难道还要再出一个总督不成?天下官气,倒是三分都出在你们杨家了!还有这次春闱,听说你们家三兄弟都中了贡士?一个进士出身,那是跑不掉了!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放了榜,喜讯送回西安来呢。”
她声音大,善桐唯恐抢了郑氏的风光,忙以别话岔开,可即使如此,族人看她的眼色也比从前要更不同了:人皆如此,现在含沁得意,她在老家也有面子。所谓富贵需还乡,便是这个道理了。
新婚头三天,桂含春是不需要当值的,善桐无事也不过去新房找郑氏说话,等行完了回门礼。郑家二少爷要回去了,她也要动身回村子里探老太太,顺带着回去过五月节。郑氏还依依不舍的,“这才能和你说说话,你就又要走了。”
善桐知道她是要管家了心里有点发虚,忙宽慰了一番,又道,“有什么不会的,就只管问婶婶,她心里最疼的可就是你了。两头千万别生分了!”
见郑氏若有所悟,她也就不多说了。出门上车到巡抚府去,因连王氏、善榴、善桃、善樱都一道回去,一大家子浩浩荡荡的全在巡抚府集合,光是相连的车马,都有一里多长,路人看了都道,“这必定是杨家、桂家人出来了。”
善桐许久没回家里,纵是酷暑天气,在车内也待得兴致盎然,时不时还把手伸出去撩撩风,又看看窗外一望无际的绿茵田野,同远处那起伏不定黛色的青山。真觉得自从上京后,心底积蓄的阴沉、忧郁,简直为之一爽。连善榴说了她几次,“多大的人了,还和个七八岁的闺女似的?”善桐都不以为意,要不是毕竟是回娘家,她简直想寻一匹马来,就骑着回村子里了。
两姐妹难得相聚,不免说些别后情况。善榴还责怪善桐,“当时贴你一点嫁妆,倒好像是借出去高利贷,现在年年都拿利息。你姐夫收得都不好意思了,我心里也觉得不安得很。要不拿,又觉得辜负了你的心意。”
大家庭里的小夫妻,遇到最大的困难就是自己难以攒下私房钱来。尤其善榴顶上婆婆是个继室,两边又分离两地,很多事情都要格外小心。倒不比善桐自由自在的,手里活钱也丰厚,她满不在乎地道。“一年也就是一两千银子,大姐和我瞎客气什么?善樱出嫁,我私底下也贴了她些。难道大姐还比不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