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边说,一边碰地就关上了院门。倒是把温三爷气得色变,一转身要骂,却见张姑姑从巷子里疾步出来,一张脸黑得关公一样,盯着自己不放。再一看周围是早聚起了一小丛人看热闹,对着自己指指点点,心中虽然想找回场子,但又畏惧张姑姑,只得拾起药包,骂骂咧咧地转过身子,去得远了。
善桐只觉得一口恶气总算得出,心胸都是痛快的,回过身时,又早被海鹏婶搂到怀里,一叠声谢个不住。她又有了些不好意思,往后退了几步,谦让道,“我小孩不懂事,说话无状,倒是给鹏婶子添麻烦了。”
鹏婶子的声音都有些细细的颤抖。“没有的事,没有的事!”
她一下又把善桐拥进了怀里,与其说是在抚慰善桐,倒不如说是将自己的身体靠到了善桐身上,可话出了口,却又带了三分的忧虑。“三姑娘您……您……唉,您又何必,这一下,连您都有麻烦了。”
他们十三房人丁稀少,男主人多病,自然要怕事一些。善桐却是不以为然,只笑道,“他敢拿我怎么着?我就敢去族长爷爷那里告他的状!”
杨家宗房虽然和小五房走得不远不近,善桐回来之后,还没有到宗房走动过。但她在京城的时候,时常听到父亲说起,和族长、宗子之间的书信来往,父亲凡是提起这事,口气中轻松如意,倒是提起和小四房大爷杨海东之间那些往来时,有几分战战兢兢的。因此善桐心里也早了些若有若无的了悟:虽说宗房是需要尊敬的,但小五房也未必输给他们。此时提起到族长家告状,倒是说得极为自然自信。
鹏婶子听在耳中,心头实是五味杂陈,她抹了抹眼泪,又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平静下来正要说话。院门又被叩响了,张姑姑的声音响起来道,“海鹏家太太,咱们家三妞妞在您院子里吗?”
善桐想到上一回在廊下说二姨娘之后,被母亲教训的情景,立刻僵硬起来。鹏婶子如何感觉不到?她不禁又有了几分好笑,忙保证,“三姑娘放心,这事儿鹏婶子要亲自向你祖母、你娘道谢。”
她上前开了院门,将张姑姑让进来低声说了几句,便高声道,“延寿好生熬药,延年来扫扫院子!善喜——伺候好你爹。”便亲自牵了善桐的手,与张姑姑一道进了小五房的院子。
老太太也难得地出了二层院子,站在大门口把鹏婶子迎进了堂屋,倒是善桐被打发到了院子里玩耍。她心里有事,如何玩得起来,坐在堂屋里喝了一碗茶,便捧着脸,只顾着害怕今日再度莽撞,回家要被母亲数落,甚至在祖母这边也难得讨好。一时间又大悔自己冲动,可又觉得当时不出来说话,心中实在是难受得很。这边葳蕤了一会,里间便传来了鹏婶子细细地哭声。
善桐听见这一声,心中忽然大定,她低声喃喃了一句,“再来一次,我也会这么做!”又深吸了几口气,便安稳下来,挺直了脊背望着桌上的豆青色大茶碗,等着祖母的传召。
又过了一会,老太太说话的声气传了出来,鹏婶子的哭声便止住了。善桐侧耳细听,也没听出个所以然来,倒是看到善柏在屋前一晃,招手让她过去。善桐冲他摆了摆手,让他进来,善柏又不肯进来,她只得跑到门边低声道,“三哥你掀着帘子干嘛呢,冷风都灌了一屋子。”
善柏就跨进门槛低声道,“我娘让我来问问,出什么事了,隔着院墙听到那边吵得厉害。”
善桐这才知道原来十三房隔墙是三叔三婶的住处。她心里有事,越发不愿说得仔细,只是随口敷衍,“还不就是老七房的来闹事……”
她话才出口,善柏已经露出恍然之色,拖长了声音,“哦,我就猜是这样。算着也是时日了!”
见善桐睁大了眼,他就压低声音和善桐说起了小话。“你也不是不知道,十三房家里有钱没有儿子。老七房呢,家里没有钱儿子又多,这不就打上十三房的主意了?唉,也亏他们想得出来的,轮番来十三房走动,这个装怪脸,那个就一团和气,就是要让人觉得老七房和十三房走得近……将来海鹏叔……”
善桐已是明白过来,不由得唾了一口,怒道,“无耻!”
善柏耸了耸肩,一脸的无所谓,又叮嘱善桐。“那我回去了,你在路上看到老七房的人,小心着别去搭话,那是一帮子穷鬼,仗着家里男丁多,横行霸道的。咱们犯不着惹这样的事!”
顿了顿,又道,“要是他们敢来惹你,你就和我说。”
善桐被他这么一说,心头倒是又有些毛毛的,她还要再细问几句,门帘一动,老太太的声音已经传了进来。“三妞?三妞?”善柏脖子一缩,就跑没了影。
祖母传召,那是肯定要进门的,善桐又深吸了一口气,在心中重复了几遍‘我不后悔,再来一次,我也忍不得’,便挺直了身子进了里间,正好和鹏婶子擦身而过,又得了她一个感激的微笑。
果然,老太太面上虽然还是一片慈和,可等到鹏婶子被张姑姑送出了院子,她的脸色就难看起来了。
“你娘上回罚你,我还嫌她罚得重了,”老人家脸一板,这多年来累积的威严自然放出,善桐一下就缩了缩肩膀,下一刻才又努力地挺直了身子。“可现在看来,她竟是被你闹得无计可施了。年纪小,胆子倒不小……温老三那个无赖,都被你冲了一跟头。你就不怕老七房说我们仗势欺人,说你这个官小姐四处摆架子?说你目无兄长。就不怕老七房从此对我们小五房生了怨气?”
她一拍桌子,一时已是疾言厉色,大喝道,“说!你错了没有?要有下次,你还敢不敢了!”
善桐反射性地一梗脖子就要说话,可话到了嘴边,忽然又顿住了。
上一回她犟了嘴,娘是打了她一耳光的。
虽然,虽然是有几分打给二姨娘看的意思,可娘也说了,没有和长辈犟嘴的道理……和娘都不能犟嘴,更不要说和祖母了。再说,要是自己也惹恼了祖母,自己不得欢心不要紧,姐姐的事眼看着就要耽误了。难道真要盲婚哑嫁,说给个不知根底的人家?
还是要低一低头,再好好地认个错,事情过去之后,再为大姐的事用心才好。没得为了十三房的事,反而耽误了大姐。
可这一声‘我错了,下回再不敢’,如此简单的一句话,就好像有千斤重,悬在善桐舌头上就是出不来,她张了几次口,都又闭上了,就好像有谁堵住了她的口,将这一声认错给堵在了嘴巴里,噎得她心口发沉,都没能吐露出来。
见祖母面色冷厉沉吟不语,只是等着自己的回话,她又再努力了一番,违心之言却仍然说不出来,索性屈膝跪下,将心一横,静静地说出了实话。
“孙、孙女儿错了——但……若有下回,孙女儿、孙女儿还是敢的!”
说完这句话,即使以善桐的胆色,依然不禁要闭一闭眼,这才慢慢地睁开眼来,预备迎接祖母狂风暴雨一样的怒火:她是见识过的,老太太气起来,就算是长孙善檀,她也要劈头盖脸地骂上一两个时辰——
不想这一睁眼,却撞进了一片温存之中。
老太太唇边已经含上了笑意,她缓缓道,“好,好,不想这满堂子孙,却是三妞最像我老婆子。”
17、迷雾
善桐眨着眼,还没有回过味来,尚且有些晕晕乎乎的,要不是听得真真的,她真想追问一句——“祖母,您说真的?”可没等她回过神来,老太太就又开了腔。
“可你毕竟年纪还小,行事还是失了分寸。”老太太不紧不慢地啜了一口茶,又嗯了一声,“还不起来说话?”
她略带心疼地责怪起了善桐,“要跪,也该跪到炕头上,那儿暖呢。这冰冷的地,把你的膝盖冻坏了可怎么是好?”
善桐嗫嚅道,“我……我……”
见祖母没有说话的意思,她终于忍不住问道,“祖母,我错在哪里?”
老太太就欣慰地笑了。
说三妞像自己,真是不假。
满屋子的子子孙孙,自己最宠的那还是长房长孙善檀了,可就是善檀,自己一板起脸来,也是怎么说怎么是,决不会和自己犟嘴。背地里或者自行其是,或者听了自己的安排,总之是从不会在明面上和自己发生冲突的。
老太太心里也有数——这也是因为孙子孝顺,不愿在言语上忤逆了自己,让自己老了老了,还要生起闲气。连善檀尚且如此,老三老四就更不用说了。老大老二自己是用心教养的,对自己只有更尊重更敬畏,在这个家里,自己多年来是没有听到过一个不字了。
嘿嘿,可自己又不是圣人,就是圣人孔夫子,就没有错的时候了?
倒是三妞有几分自己年轻时候的样子,别看年纪小,可那急公好义仗义执言的性子,竟是和她母亲她父亲一点都不一样。就是被自己吓成了这样,也不肯委曲求全,认了这不该认的错……
人心都是偏的,就算老太太从前看善桐,不过是看着一个可爱的小孙女,此时觉得善桐和自己的性子最是相像之后,她看善桐,就又多了三分亲近,与三分原本并不存在的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