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人丁繁衍迅速,如今在杨家村定居的人家,按照同宗房血缘的亲疏,分作了宗、小、老、外四个称呼,从家主算起,是族长三等亲内的,则为宗房。出了三等亲,但还在五服内的,是为小某房,出了五服外,但上数七代还是一个祖宗的,是为老某房。上数了七代都不再是一个祖宗的,则为外某房。宗、小、老、外,这四房的待遇就不大一样,对家族承担的责任,当然也不一样。——当然对于一般子弟不大成才没有出读书人的分支来说,是和宗房的关系越近,得到的好处也就越多。譬如说宗房代代掌管的千顷族田,里里外外就需要不少管事。这管事怎么任免,一应由宗房说了算。看得见的产业之外,还有宗房的人脉……
也因此,年前宗房自行开设宗学之后,凡是有些出息有些志气的杨家子弟,自然都钻营着要往宗学里挤。留在族学里的多半是些自己无知,家人更无知的顽童,学风一坏,纵使先生还是好的,也都没有回天之力了。
因檀哥已经有秀才功名在身,正一心苦读预备乡试,并不再去族学读书,只是等闲时有空,同族学的先生挫磨学问。三房的善柏根本无心读书,和父亲一样一心寄情戏曲,票戏倒是一把好手。而四房的善桂么,一来人小,二来也不是什么读书的好料子,去年这一年,老太太就没有动念将孩子们送进宗学去。
可如今二房回来,善榆不说,善楠善梧都是一心苦读,想要走科举一道。老太太自然不免为孙辈们考虑,也要动念和宗房拉拉家常,把孩子们塞进去了。
“这件事究竟并不难办,咱们家有事是从不小气的,不说别的,就是看在海清的份上,宗房也非答应下来不可。”
老太太又吧嗒了几下烟嘴,才惬意地将水烟筒一递,自己歪在炕上,徐徐地道,“今儿个把你们留下来呢,还有另外一件事儿。”
她就扫了王氏一眼,神色中带出了少许忧虑,“海清递话回来,说自己已经到了定西安顿下来了,定西那边情况很不好!已经开始缺粮了。今年冬天都不知道能不能过得去。老帅们互相一商议,打算派人往附近的大家大族都借一借粮食,先把这个难关过了,等到朝廷军粮解到,再加了息还给咱们。”
在西北要说大家大族,绕不开的就是一个杨字,这话一出,屋内倒是都静下来了。就是善桐,都感觉到了少许毛骨悚然:定西的局势,居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她本能地就开始担心起了父亲的安危,旋又想到父亲是管粮草的,饿死谁也不能饿死他,心下又安稳了少许,美人拳的节奏稍微一乱,就又恢复了常态。
但屋内大人们的脸色,就没那么好看了。
第一个开腔的倒是萧氏,“这事儿可不好办啊,今年收成不好,咱们家都没有多少余粮,勉强维持一个不赚不赔也就是了。这要再拿出来支援将士,可就有点……”
慕容氏鄙夷地扫了她一眼,倒是清脆地表了态,“咱们也都是没主意的人,娘怎么说,咱们就怎么做,娘说借就借,说不借就不借。”
三叔海文到了这样的场合,一直都是什么话也说不上的,此时更是抓瞎。四叔海武却是眼神连闪,并不出声。老太太看了看王氏的脸色,见王氏脸上很有几分难看,心底叹息了一声,又指着檀哥道,“檀哥今年也十八岁了,你爹不在,你也要开声。这件事,你怎么看?”
檀哥原本一直沉眸凝思,此时才坐直了身子,扫了众人一眼,低声道,“祖母,这……是宗房的事,宗房说了才算呢,咱们这么商议,不大顶用的。”
萧氏脸上顿时就舒展开了:她是真以为老太太考虑将自己家的存粮外借,所以这才着急上火地反对起来。被檀哥这么一语点破,倒是立刻就有了事不关己的悠然。
老太太看了檀哥一眼,嗯了一声,一时间却是一语不发,只是闭上眼沉思起来,又过了一会,才长长地叹了口气。
檀哥自幼在自己的羽翼下长大,虽然自己是悉心调.教。但要比他爹十八岁的时候,嫩了许多。
家里境况好了,子孙们懂事得就慢,这原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她正要开口点破个中关窍,忽然发觉孙女儿捶腿的节奏忽快忽慢,睁眼望去,却见善桐若有所思,手中的美人拳有一下没一下,却是全乱了节奏。
老太太心中一动,又看了王氏一眼,见王氏兀自沉思,却是一眼都没有望向女儿,便和颜悦色地问善桐,“妞妞儿,在想些什么?”
善桐手底下又是一颤。
一时间,母亲的话似乎又流过了耳边——“须知道,任何一件事都不可能一蹴而就,你祖母是老人精了。你一到就处处殷勤,又相机为你大姐说话,用心太过明显,老人家倒未必喜欢。一开始这几日,你只是按部就班,稍微用心体贴祖母罢了。平时该怎么着,就怎么着。不用处处想方设法地出风头,和兄弟姐妹们争风吃醋。等时机到了,一切自然而然,有你开口的时候。”
她又看了看檀哥,心底就多了一丝犹豫:祖母对大哥的回答并不满意,这是大家都看得出来的……万一自己说对了,岂不是抢了檀哥的风头,和兄弟姐妹们争风吃醋起来了?
可一想到檀哥榆哥两人一起发了痘子……
善桐一咬牙,又羞怯地瞥了母亲一眼,才低声道,“妞妞儿说错了,祖母可别笑话——我想着,这公事归公事,家事归家事,是爹常说的话。可现在他人才到定西就特地写信回来说这件事,是不是也着急了点呀?”
老太太的眉宇顿时舒展开了,她略带惊异,又含着欣慰地看了善桐一眼。
这一眼,已经不是看心肝宝贝开心果妞妞儿的眼神了,她看的是一个聪慧的小姑娘,小五房的三孙姑娘杨善桐。
14、公事
“我想着,这公事归公事,家事归家事,是爹常说的话。可现在他人才到定西就特地写信回来说这件事,是不是也着急了点呀?”
善桐这还带着稚嫩的话声一出,屋内众人,自然是反应各异。
王氏又是欣喜,又是惊讶地望了女儿一眼,这意料之外的惊奇,自然是瞒不过人的。老太太看在眼里,心底倒是越发信实了这是善桐自己的话。恐怕王氏自己都是才收到这个消息,仓促之下,才会把心中的不快形诸于外,让自己瞧见了去。
到底儿子心里还是同娘更亲些,只看这封信是送给谁的,就已经能够看出海清心里,这内宅做主的人是谁。
小小年纪,就能看透这一层,善桐将来大有可为啊!
老太太就不禁又走了走神,屋内众人虽然各有各的想法,互相看着,却都不敢开口,扰了老人家的思绪。
还是四叔海武——毕竟是幺儿,更受宠一些,壮着胆子道,“娘,这件事既然着落到二哥头上来办,咱们明儿就去找宗房说道说道?”
毕竟是一家人,兄弟齐心,什么事办不成?老太太唇边就泛起了满意的微笑,她没有说话。
三爷海文被妻子看了一眼,也忙道,“宗房的老四,和我最要好的,我改明儿就请他吃酒去,把宗房的底给套一套。看看怎么开口最好,娘你看怎么样?”
当时天下承平,京里多的是无所事事没有差事,家境又富裕的大家公子哥儿,因无所消遣,票戏的很多。这票戏又和吃喝嫖赌不同,为了保持嗓音清亮,必须养成早起习惯,平素不抽烟不喝酒,女色也要少近。因此大家大族,倒是并不禁止子弟们票戏,也算是为这些有钱的闲人,找一个消遣的去处。这票戏之风,当然是京城最盛,可西北在西安一带,也有不少票友聚集。海文成日里就是四处票戏反串,倒是结交了一大帮子一样的闲人朋友。这宗房四爷平时就和他要好,此时用上这份关系,当然也可以说得上很恰到好处。
老太太神色一动,却是先征询地看了王氏一眼。
王氏笑了笑,面上倒是带了几分感激。“三弟、四弟都先不用着忙。要是上官对你们二哥还有三分的喜爱,这差事肯定是用不着他来办的,不然,宁可辞官也决不能帮着外人来算计咱们自己族内的粮食。”
她毕竟是官宦人家出身,陪伴丈夫宦海沉浮,已有多年,此时为家人分析起来,气定神闲鞭辟入里。“才提拔了他,就让他回自己的老家来借粮。是看上他的才具,还是看上他是杨家人?上官只要是个会做人的,就断断不能下这样的钧令。娘,海清信里口气还好吧?”
老太太也明白过来,点头道,“还好的,也没提这提早动身回家的事。”
“那就是了,这来借粮的人,肯定不会是海清本人的。”王氏端起茶喝了一口,又指点两个弟弟。“不过大家同僚,彼此友好,这西北军事,又是国运所系……嗐,这都是说好听的,说难听点,许家和桂家一边握了上十万的兵马,一在定西一在延安,距离杨家村都是几天的脚程。说这一声借,恐怕还是平国公老人家看在小四房的情面上,否则是不是借,还难说得很呢。”
海文便叫起来,“怎地还不讲理了?不借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