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这口气松得太快,秦王政登基没多久,大肆改革,之后的第一刀,就挥向韩国。
理由十分充分,拿是个城池来换郑国的亲友族人。
不给就打。
可问题,这人是韩国的人,城是韩国的城……韩王要能拿得出郑国的亲友来,别说换十个城,就算一文钱都没,他也早就交出去送瘟神了。
张良借助密谍偷运床弩去行刺嬴政时,韩王还心存侥幸。
上次秦国灭了东周没打下韩国,是因为秦庄襄王去世,如今秦王政才十三岁,尚未大婚,幼弟成蟜才不过六七岁小儿,一旦嬴政死了,秦国必然因立储而内乱,他便可再得一喘息之机,甚至说不定还可以趁乱再捞一笔……
美梦总是那么容易破灭,张良失手被擒,还暴露了他在秦国埋伏了三十多年的密谍。
多亏张家人深明大义,主动自缚请罪,韩王感动之余,还亲手为他们写了悼词和挽歌,挥泪告别张家人后,他回宫还哭得呕血,当真不易。
赔上了自家心爱的臣子,韩王虽然委屈,仍觉得自己是卧薪尝胆,终有翻身之日。
可韩国的公卿世家,却没有他那么笃定的把握。
这几日去求见韩非的人,络绎不绝。
明里暗里,甚至有不少公族向韩非担保,会帮他登上韩王之位,只要他能说服秦国退兵,两国永结兄弟之盟,他们便会拥立韩非为王。
至于韩桓惠王如何想,没人在意。
王翦冷眼旁观,瞧着热闹。
属下便有人担心,“大王派这位公子非与我等同来,莫非就是打算扶他为韩王?”
王翦冷笑:“那得先看韩非想不想当这个韩王了。”
接着,便收到了韩非的字条。
“大秦无诸侯,立郡设县,留人不留地。”
王翦大笑起来,他虽然跟韩非相处的时日不多,但对于韩非的性格和脾气,也算是了解一二,能写出这样的字条,可见他对那些前来要捧他为韩王和各种拉关系求情送礼的人,已经烦到了极点。
算着张良的家人已入秦国境内,王翦便命人朝着韩国国都推进。
韩国的公卿世家终于开始发现不对,这次秦军推进的虽然缓慢,可并没有像以前那样,搜刮掠夺一番就走,根本没留人守城,而是稳扎稳打,接收投降的城池后,便开始按照秦国的方式重新登记人口和土地,按照秦国的编户方式开始编排保甲,招募民兵,统计田地,计算税收……大有要长住不走的架势。
韩国贵族们终于坐不住了,开始轮番向韩非求情,他们可以投靠秦国,甚至向秦国交税纳粮,只求保住自己的身家性命,以及原有的封地和封地上的奴隶和农户。
王翦主动替韩非接待了这些人,省得他结结巴巴没法骂人。
“还想留着封地?连本大将军身为秦国人,自己都没封地,还给你们留封地?韩非向大王请命,能保住你们的性命和家财就已经不错了,至于封地……我大秦将士长刀所至,皆为秦土,你们若不愿献土归降,那便等着来日与我军一战吧!”
规则十分清晰明确,愿降者,可留人留钱留用,但封地一律收回。
大秦不会再有国中国,没有分封的诸侯,自然也不会有分封的贵族,割据一方当城主架空君王之事,在大秦是绝不容许的。
原本以为,顶多是换个君王,大家日子还可以照旧过,毕竟要治理一方,就算周天子也要依靠各地世族公卿,否则谁去管理那些连字都不识的无知百姓,谁去替君王收税征兵,供养王室公族?
他们“委婉”地向王翦解释,不料王翦却嗤之以鼻。
“这就不必劳烦各位替我家大王费心了,大王早已请荀太师培养了三千学生,足以为天下计。”
众人这才恍恍惚惚地想起来,从两年前秦太子去修渠时,就建了做万卷藏书楼,吸引天下读书人不远千万里奔赴秦国。
后来秦太子继位成了秦王,万卷藏书楼在咸阳也建了起来,而且有荀卿坐镇,开堂授课,吸引了更多学子前往咸阳。
那时他们还觉得秦王是为了给自家老师刷名望,顺便为暴秦洗白名声,才大肆养士,可现在才知道,原来从那时开始,秦王就早已经打算用这些人来取代各国诸侯和世家,彻底废除分封制和各地世族的独立管辖权,所有的土地和财税政务大权收归中央,再无他们割据一方自成一国的可能。
这等做法,他们隐约曾经在韩非的著作中看到过,可那时他们只觉得韩非是痴人说梦,天子与诸侯共治天下,是大周几百年来的祖制,上至周天子,下至诸侯王国,谁敢废除祖制,不敬不孝之名,天下人骂都要骂死他。
可秦王政就这么做了,还霸道得根本不与任何人商量,更不容许讨价还价。
王翦看他们已是面如死灰,便好心地提醒他们:“你们若是不愿遵从我大秦律例,亦可随韩王共进退。便如张相那般,举族为韩王尽忠,捐弃家财,赤身告罪,或许,可能,大概,可以留条性命去西北边军抵御狄戎进犯,若能立下军功,一样可以加官进爵。”
“不过,封地是不用想了。男丁一人百亩,自耕自种,便是上限。”
众人眼前一黑,恍恍惚惚地告辞离开,这下连再抱韩非大腿的心思都没了。
在他们看来,韩非自己都得看王翦的脸色,他们求了又能如何?
始终,韩非是外人,王翦,才是秦军中真正做主之人。
打发走了这些人,王翦灌了一大碗水,然后拿着字条得意地对韩非说:“怎样,我对你番话,解释的没错吧?”
韩非无语地点头:“没、错。”
王翦叹口气,说道:“你说着韩王,想什么呢?要打就打,要降就降,成天磨磨唧唧拖拖拉拉的,烦不烦啊!”
韩非:“烦,会乱。乱,易袭。骄兵,之计,小心。”
王翦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哦,你是说,他故意让人烦我乱我,这是骄兵之计,他想借此机会让我们放松警惕,好寻找偷袭的机会?”
韩非点头:“进城,敌暗,我明,瓮中、捉鳖。”
王翦:“这我懂,我军擅长野外作战,对阵杀敌跟切瓜切菜一样。进了他们的城池,吃喝都是他们提供的,一旦被人做了手脚,那就是瓮中捉鳖,想跑都跑不掉,对吧?”
韩非笑了,看着面前这位年轻的将领,心生感慨。
秦国这一代的新生将领,以王翦为首,都不过刚刚二十多岁,正是年轻气盛之际,却并没有别人想象的那般冲动粗莽,有勇无谋。
他们都是十二三岁就跟着家中长辈上战场冲锋陷阵,杀敌立功,才一步步积功升到这个位置,而不是靠着君王赏识或大臣举荐便可挂帅为将。
像赵括那样的,就算说破天,在秦国也最多从一个百夫长做起,而不可能一上来就统领数十万大军。
父祖的恩荫,顶多可以让你从百夫长做起,而不是一个炮灰士兵,却不能保你在沙场不败,在乱军中不死。
只有真正经历过战场洗礼,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心性和勇气,才能成为统兵之将。
除了秦国,其他诸国,已经被公卿世家牢牢地把握住所有权力,根本不会给予一个平民或普通士兵如此上升的机会。
在他们看来,土地和百姓都是他们的所有物,多一个新的势力,就会从他们碗里抢走一部分。
可谁能想到,秦王政会彻底砸了所有人的饭碗,另外开辟一套法制,便是没有公卿世家,以法治国,只要不断地培养出懂法执法的人,便可让所有人知法守法,只服从中央和君王管理,而无需再被诸侯和世家们层层扒皮,艰难求生。
他当初设想统一的中央帝国,是因为看到周天子势弱,诸侯争霸,导致这数百年间战乱不休,才认为若是天子强势,集权于中央,无分封诸侯,便不会有这么多年的战乱,可以专心发展内政,致力于百姓民生,而不是穷兵黩武,民不聊生。
至于细节……当时他刚刚提出这个想法,就被人嘲讽谩骂,喷得一无是处,根本不曾想过,这种制度如何能落地执行。
包括韩王在内,都觉得他是痴人说梦,异想天开。
就连他去楚国兰陵求教于荀卿,学习帝王之术,荀卿都曾经委婉地告诉他,帝王心术,在平衡,与诸侯共治天下,亦是平衡之道。
可他没想到,在那里遇到了李斯和嬴政。
天下之大,能够得一知己已是不易,一举得俩,简直就是运气爆棚。
他们有想法,有能力,更有行动力,一步步走到现在,韩非都犹如在梦中一般,看着自己的梦想在落地,生根,萌芽,生长……
在嬴政的带领下,秦国无数年轻将领,如今都恨不得能领兵出征,为大秦开疆拓土,告诉所有人,“凡我大秦将士刀锋所在之地,皆为秦土。”
至于韩王想什么,对韩非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韩王惯于用间,那些公卿世族中,也没少安插眼线,得知他们居然去求韩非说情,甚至愿意拥立韩非为韩王时,他差点就想跳起来命人斩了这些乱臣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