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秦国,绝不会为一个质子停下征战的步伐。
邯郸的质子府中,他的亲卫死的死,逃的逃,只剩下他和一个老仆,几乎连参加宴会像样的衣服都买不起,还要整日被赵人监视着,动辄会有长平之战死者的亲友跑上门来辱骂,虽然被质子府守卫拦着不能进来动手伤人,可臭鱼烂虾垃圾狗屎都没少往里扔过。
那是他人生最灰暗的一段日子,直到吕不韦出现在他的面前。
其实嬴异人并非不知吕不韦的盘算,吕不韦当他“奇货可居”,他何尝不是利用吕不韦来摆脱困境?
每日被关在质子府中,等着成为秦赵两国交战时的祭品,这种等死的日子,早晚会将他折磨得发疯,在这种困境下,接受一个商人的资助又有什么拉不下面子的?
作为一个小透明公子,他没有其他士族公卿“不食周粟”的清高,他想活下去,活着回到秦国,就必须放下公族的骄傲。
就算并不相信吕不韦画下的大饼,嬴异人那时也别无选择,欢欢喜喜地接受他的资助,接纳他送来的姬妾,重新过上了贵公子醉生梦死的生活。
他甚至自暴自弃地想过,就算早晚要死,坑了吕不韦这个豪商的人和钱,也算弥补他向商人低头的自尊心,能快活一时算一时,也好过成日惶惶不安地等着成为祭品的那一刻。
可谁能想到,吕不韦真的能买通华阳夫人身边人,让他从质子变成了太子。
对他来说,嬴政简直是他的福星,从他出生开始,他就不再是那个困在质子府的祭品,等他会叫阿父的时候,他成了秦国太子,继而又成了秦王,在秦国公族之中,在这么短时间能从无人问津的质子逆袭成为秦王的,他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
他对嬴政的期望越高,在发现那个“嬴政”完全听命于吕不韦后,就失望越大。
成为秦王之后,和质子时期的心态完全不同。
他可以重用吕不韦,是因为吕氏在秦国毫无根基,亦无兵权,唯一可以依仗的便是秦王的信任。
但并不代表他愿意让儿子成为吕氏的傀儡。
对“嬴政”失望后,他曾经一度想要培养幼子成蟜,可成蟜之母是秦国世家之女,早已经打上世家烙印的公子,是无法拒绝世家的力量来行使君权。
好在,真正的嬴政回来了,哪怕只有十多岁的少年,却一如他期待般成长得有勇有谋,一回来就帮他解决了尾大不掉的吕氏,还收服了蒙氏和几家将门的心,真是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惊喜。
所以他才会力排众议,不光准了嬴政去修郑国渠,还直接将他立为太子,让他去直面世家和诸□□芒。
或许残酷,但从质子府走出来的嬴异人深切地知道,在秦王宫中,养不出足以驾驭虎狼之国的秦王。
他在的时候,尚能为儿子遮风挡雨,可他若是去了,面对这一切的,就只能是他自己。
对于父王的这份信任和考验,嬴政心有戚戚焉。
后世许多人说他残暴冷血无情,其中一条,就是他对长子扶苏的“冷酷”,正因为他在扶苏面前的权威和压迫感太强,才会导致李斯和赵高的假圣旨到了扶苏手中,扶苏连验证一下的心都没有,就大哭一场后服毒自尽。
世人都说,扶苏仁慈温和,礼贤下士,是最好的接班人。
只因他不满嬴政的暴虐,才会被“发配”边塞,去那苦寒之地抵御匈奴。
若是扶苏不死,胡亥没有夺权,或许秦二世便会改写大秦覆灭的结局……
嬴政在图书馆里看了那些评论和各种穿越成扶苏的小说后,不能不说,这些人,站着说话不腰疼。
事后诸葛亮谁都会做,但很多事,就算知道结局,也未必能扭转局面。
就像他当初想在自己死前做完所有的事,尽可能留给扶苏一个安稳的帝国,才能让不擅长阴谋的长子以仁义宽和抚慰人心,去稳住帝国的方向。
就算坏事恶名都算在他头上又如何,他是那种怕人指责唾骂的人吗?
可他没有那么多的时间,无法铲除六国余孽,无法消弭世家影响,也来不及扭转扶苏的心性,本以为让他到边塞见识匈奴的残暴和战争的残酷,会让他成长,懂得自己的一番苦心,可没想到,他脆弱得经不起一纸假诏。
若是换了他,那封要他命的诏书,别说是假的,就算亲眼看到是亲爹亲手写的,他也能把它从真的变成假的。
可惜,扶苏不肖他,更像他的祖父秦庄襄王。
他亦不肖父。
或许,这是后世人所说的——“隔代遗传”?
嬴政并无研究遗传学与性格成因关系的心思,带着人赶回咸阳后,便直奔王宫,去面见秦王。
路上还被两个侍卫阻拦,说无诏不得入宫觐见,当场就被嬴政拿出金剑格杀,亮出太子印信和秦王金剑,便再无人敢阻拦他。
这说明秦王虽然病重,但没完全失去对秦王宫的掌控,后宫那些夫人们,便是有世家的支持,想将宫斗的心眼玩到朝堂来,还得看有没有那个实力。
守在正阳宫门口的侍卫,竟是蒙恬,看到嬴政后,便命人打开宫门,拱手相迎。
“大王命吾等在此迎接太子!太子,请!——”
一年多不见,始终在战场上摸爬滚打的蒙恬身形更为高大,已经与成年人差不了许多,尚显稚嫩的面庞上此时却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重,伸手拦下紧随嬴政身后的盖聂时,口气甚至有点生硬。
“大王命太子一人觐见,不可带随从及兵刃。”
盖聂皱了下眉,还没开口,嬴政已经解下金剑,交给了蒙恬。
“你们且在此等候,不得擅动。”
看到盖聂有些担忧的眼神,本不想解释的嬴政,鬼使神差般补充了一句:“若蒙氏不可信,则天下无可信之人。”
蒙恬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嬴政,连嘴唇都微微颤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嬴政冲他和盖聂点点头,转身大步朝寝宫走去。
蒙恬留在原地,握住剑柄的手背绷起了青筋。
盖聂忽然问道:“他会有性命危险吗?”
蒙恬愕然地回头看着他,似乎才发现这个“太子亲卫”的面孔是完全陌生的,并非当初跟随太子出宫的任何一人,而且他身上的气势和问话的口吻,完全不像是一个侍卫,而像是一个久居人上,执掌人生死的猛兽。
连他都会在这种锋锐森冷的目光下,有种后背发凉的感觉。
下意识地摇摇头,蒙恬又补充了一句:“我不知道。我父亲和三位上将军都在里面,只让我在这里等着太子。”
只是他没说,看到父亲脸上悲伤的表情,隐约觉得会有什么大事发生。
嬴政也能从他的脸上,看出这种感觉,只是他曾经经历过一次,如今便没了当初乍闻噩耗时的惶恐与不安。
唯一让他感到头疼的,是他原以为已经改变了的结局,依然按照历史的轨迹在前行。
哪怕没有吕不韦,没有赵姬,依然无法阻止父王离去的结局吗?
他默然走进寝宫,没有去看为他开门的寺人,也没有去看站在两侧的文臣武将,径直走向宫殿最深处。
那张被重重帷幔掩藏着的软榻上,秦庄襄王努力地睁开眼,看着逆光走向自己的太子,他年轻,高大,充满朝气,有着他所没有的青春和斗志,成长为他所向往的模样。
“政儿……”他有些激动地伸出手,嬴政疾走几步,冲动榻前跪下,握住了他的手。
“父王,孩儿不知父王生病,回来晚了。”
他的声音有些哽咽,虽然没学过医术,可看到秦王乌青的双眼和憔悴的病容,握在手中那干枯削瘦的手腕,就知道这绝不是病了几日会造成的后果。
怕是在他走后没多久就病了,只是一直支撑着,想看他修筑大渠,想看他振兴大秦……甚至生怕会有什么意外,才会早早将秦王金剑和太子印信都给了他。
别人家的皇家父子相忌,骨肉相残,在他们两人身上并不存在。
他甚至希望父王长命百岁,可以看到自己一统六国,将大秦打造成一个前所未有的伟大帝国。
“父王,郑国渠要不了三年就可以修好,孩儿上次让人送回来的纸,吸引许多士人来投,他们带来了很多书,孩儿都让人抄录一份,给您送来……”
他还记得自己刚刚开始认人,才学会说话时,父王尚在赵国为质,不能离开质子府,便每日给他读书,可质子府中的书简也很少,那些书简翻来覆去的,很快就会断裂散开,后来父王干脆也不去编理,直接拿着那一根根竹简给他讲。
前世他完全忘记了这些幼年往事,反而是死后成为魂体,在后世拥有了记忆宫殿后,那些深埋在记忆深处以为早已遗忘的往事,便如珍珠般闪烁着微光,等着被他捡起来,串成最宝贵的财富。
所以这万卷楼收到的每一部书,他都会让人用最好的纸誊抄一份,送往秦宫。
秦国的政务繁忙,当年他可以一日一夜批阅八百斤竹简的奏折,可父王的身体远不如他,所以最好的纸,最新的书,都务必先送去秦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