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忽然就觉得,生活太难了。
福团、福气。
是,福团能够断人生男生女,好像是很有福气。但是,她蔡顺英得到什么了?她有了更多的、干不完的活儿,有了一个必须笑脸相迎的小祖宗。
就连她的儿子们,也都常听着年春花辱骂她,现在开始习惯,觉得她就活该做活、活该被骂。
蔡顺英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她只是格外的凄楚,格外的难受。
蔡顺英确实不懂,人其实就是动物,但是人会赋予一些温情的文化在动物属性之上,所以,大多数人的家庭会互相包容、互相分工。但是年春花家不是。
在年春花家里,福气就是硬通货。
福团有大福气,连带着李秀琴等人作为她的妈,也要享受福气的好处,可是再有福气,家里的家务不会随之减少,总要有人做活儿,最后这些活儿不就全落在没有福气的蔡顺英一个人头上了吗?
以后蔡顺英的儿女要是长大,那些活儿就全是她的儿女的。一环吃一环,一个阶级吃另一个阶级,年春花家就是残酷阶级的缩影。
白佳慧正是看透了这一点,才毅然决然分家,躲过了这一场磋磨。
年春花还在继续骂蔡顺英:“你可别觉得委屈了,沾了福团的大福气,你才有了肉吃,有了糖喝。这日子比之前好太多了,你不要不知足!”
老老实实干活儿。
蔡顺英背过脸去,不想让自己的孩子看见自己被骂哭了。
她穷了一辈子,吃肉的时候少不假,可是她现在实在太累了。她不是没有去上工,难道她赚的就这么少?她可以每顿不吃肉,毕竟这么多年都是这么过来的,她只想下工后可以稍微歇歇,不要一下工就要做一家子的饭菜、洗洗不完的碗、做做不完的家务、挨骂不完的骂。
蔡顺英只是想有一个最基本的“人”的诉求,也实现不了。
没办法,年春花觉得她没有福气、没福气那不只能被有福气的人捏圆搓扁?上辈子,多少人败在福团的福气之下。
就在年春花骂完蔡顺英,又对着家里的人絮絮叨叨夸奖福团的福气,一口一口喂福团红糖醪糟鸡蛋,福团美滋滋地喝着甜到心口的红糖醪糟水时,外面却传来砰的一声!
像是有人拿石子儿砸了他家的门墙?
紧接着,一个粗声粗气、泼辣无比的女声传来:“福团,你个不要脸的东西,还不给我滚出来!年春花,你个老不死的,连你家孩子都教育不好,还不快点滚出来!”
这声音在夜晚,如同春雷乍响,惊得附近的狗全都汪汪叫了起来。
单秋玲一掀锄头,重重锄在地上,把一块石子儿都给活活敲碎,那股煞气瞬间让所有狗都没了声音。
她继续骂:“福团,现在你哑巴了,敢做不敢当?还不给老娘滚出来!”
……这声音听在年春花一家人心中,不可谓不惊讶,这是谁啊?怎么忽然就骂福团了呢?福团这么一个小孩子,怎么会得罪人呢?
年春花原本还在教育大家,说福团是天上的星宿,没想到单秋玲这个虎逼一声声地骂福团不要脸,搞得年春花一肚子的话来不及说出来。
这,有福气的星宿也能挨这种骂?
至于福团,福团哪儿听过这么严重的话?
这段时间,大家都说福团灵、福团有福气,天生就是个有福的,福团享尽大家的追捧。哪怕在当初的仙女事件中,大家也顾念着她是个孩子,对她是没有一句重话的。
所以,一听见这么直挺挺的恶意,高声的辱骂,福团难受了,黑白分明的圆眼睛里蓄着泪水。
年春花气得发抖:“谁敢这么骂福团?”不怕遭报应吗?
福团也扭着身子,想去看是谁。
这时候,楚志平、楚志茂等人也都打开门冲了出去,他们是年春花的儿子,外面的人口口声声骂年春花是个老不死的,他们怎听得下去?
三兄弟冲出去,瞳孔紧缩一下。
单秋玲拿好锄头,横在身前,一副要拼命的架势,两眼都是猩红的血意。单秋玲……他们是知道的,单秋玲力气很大,吃饭比两个男人吃得还多,干活也强。
现在她拿着锄头,一副搏命的架势。
楚志平还算是冷静的,制止冲动的兄弟们:“单秋玲,你无缘无故跑来骂我妈,骂我侄女儿做啥?”
“无缘无故?”单秋玲往地上呸了一声,继续骂,“那个福团就是个贱//货,你们家教育不好她,让她出去到处喷粪一样的胡说八道,就别怪别人帮你们教育。”
楚志平有些听不懂:“发生什么了?”
单秋玲将锄头一抡,啪嚓砸到地上,惊得草丛里蟋蟀都连忙跳走。单秋玲朝楚志平身后的福团一努嘴:“哟,出来了,你来说说到底是咋回事儿,你说不清楚,别怪老娘亲自把你的脸皮按在地上踩。”
福团……
福团好害怕。
单秋玲扛着锄头,跟铁塔一样威风凛凛,那锄头上的寒光差点把福团的心都给戳出来了。她想到今天用福气断言单秋玲生的全是妹妹的话,大概知道单秋玲为啥找她麻烦了。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么凶呢?
一直以来,福团的福气都是让别人在暗中倒霉,别人只能怪她自己福气不好,每次看着那些人叫苦连天自认倒霉的样子,其实福团是有高兴的。
没想到,怎么到了第九生产队就不一样呢?
楚枫、楚深差点掉粪坑,会选择一石头把粪水溅起来,溅她满身。单秋玲被她的福气断言只能生女儿,她不是在家自认倒霉,自己哭,而是跑来找她麻烦……
福团这一刻怕了,后悔说单秋玲了,她怕单秋玲一锄头下来,自己就断成两截,那是任何福气都没法救回来的。
这些人、这些人……福团都要哭了,没福就没福,为什么她们这么凶啊!
福团白嫩圆润的小脸上流下泪水,哭得伤伤心心,直往年春花怀里钻,年春花连忙安慰:“福团不哭,不哭,欺负福团的都要倒大霉!”
单秋玲冷笑一声,呸了一声:“老娘倒大霉之前先把她的脑壳挖一个大坑!”
年春花也被吓得一抖,叉腰回骂:“单秋玲,你是脑子搭错筋了?跑来这么骂一个孩子,你亏不亏心呐?”
因为单秋玲的破口大骂,周遭的邻居都被吵了起来,一头雾水看着眼前的闹剧。
确实,他们也不理解,单秋玲是疯了吗?骂一个小孩儿是贱//货?这话太重了吧。
单秋玲冷冷一笑:“你家这个福团,可不是一般的小孩子,人小鬼大得很。一般的小孩子说得出‘一撇腿一个女孩,一撇腿一个妹妹’这样的话?她是撇开过多少次腿啊,说得这么轻轻松松,流流利利的!”
单秋玲这话,就是实打实的侮辱了。
没办法,乡下这个生态环境,她要是不凶、不骂,被福团坑死了也就坑死了。而且她不信福团不懂那些,这个小孩儿,太人小鬼大了,毒得很。
福团的脸色一下涨红。
年春花气得直打哆嗦:“你,你,她可是个孩子,她什么都不懂,哪怕说了什么,你也不能这么恶毒吧!”也就是年春花看着单秋玲一副要拼命的架势,不然她早上前厮打单秋玲了,才不会这么好好说话。
年春花这个人有意思得很,见横则软,见软则横。
单秋玲则直接大声地朝左邻右舍说了今天下午福团跑去她家自留地,被她说了一句不许靠近她家鸡,就在那儿盯着她的肚皮数数,貌似天真,对着空气数一个、两个、三个、四个……最后一拍手,说:“都是妹妹!”
单秋玲还将福团那句“一撇腿一个女孩儿、一撇腿一个妹妹”如数转告。
她对着乡亲们昂首:“大家都是邻居,有什么不知道的?她福团,这段时间跟个神婆一样,在队里一会儿说这个人的媳妇会生男,那个人的媳妇会生女,被说生男的家庭就会给她家东西,这种情况下,这个福团能不知道生男生女的意义?”
“我一没结婚,二没怀孕,我就说了一句她别靠近我家鸡,她就对着我相亲对象说我全是生女儿,我不在乎生男生女,也不在乎结不结婚,但是这福团说这话安了好心吗?啊?”
“其余人找她看肚里怀的是男是女,都是给了她东西请她说的,我可没有请她,她巴巴地来说,是不是贱?我骂她一句贱,难道骂错了?”
“我不只要骂她贱,还要骂她贱得慌!”
邻居们:……
这下,大家都不知道怎么说了。
单秋玲这么骂一个孩子太过分了,但的确,别人相亲,福团凑上去说七说八,也确实是犯贱找骂。
尤其是一些女队员,眸光顿时闪烁起来,女人更知道女人的苦,乡下就没有不透风的墙,平心而论,如果是她们当初相亲找对象时,被一个队里的小神婆巴巴地来这么一句,她们不知道要遭多少白眼?
这乡下,女人苦啊。
所以,人家单秋玲也没怎么对不起你福团,都是一个队的,你怎么就能那么说呢?一些年纪大些的女队员甚至想,如果谁这么说自己女儿,她们一定要和她拼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