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剩下蔡顺英的二妮,李秀琴的四妮。
在这种家庭,女孩儿要更加早熟、更加敏感。四妮在李秀琴拼命使眼色下,很小声地说了句谢谢福团,分到了一块小小的肉,她吃到嘴里,却没想象中香。
二妮则生出一种难堪,就像要讨好福团才能吃东西一样,她小声说:“我牙痛,今天不想吃肉。”
年春花便撇撇嘴,说二妮没福。其余大人因为辈分关系,不用朝福团说谢谢,但年春花格外敲打他们,都要记得福团的大福气,要对福团格外的好。
楚志平捧着碗里的肉,有些食不知味。
一家人都在吃肉,可是佳慧、三妮却……楚志平孤零零坐着,两个儿子是猫嫌狗憎的年纪,根本不知道体贴,却对福团大献殷勤,仿佛根本忘了自己还有个妈、还有个妹妹。
楚志平有种自己的家庭碎了的感觉。
他顾不上吃肉,站起身来朝外面走去,一出去就和白佳慧碰了个正着,他局促地搓搓手:“佳慧,进来吃肉吧,三妮今年都没吃过几次肉。”
白佳慧平静道:“我不吃,三妮也不吃。”
楚志平哀求说:“你是个大人,你可以倔,可三妮呢?三妮还要长身体。”
“爸爸,我不吃。”楚梨从白佳慧身后探出一个头,“我不想在每次吃饭前都要说福团,谢谢你。妈妈给我做了鸡蛋羹,有妈妈在,我不会饿。”
楚志平一看,白佳慧的铝锅中有一碗蒸着的鸡蛋羹,白佳慧不是一个铺张浪费的人,但她知道楚梨看见别人吃这么久的鸡蛋羹,自己一个都捞不到,这么小的孩子哪里没有比较心理?
她便给楚梨做了鸡蛋羹,给她解解馋。
楚志平看着那碗黄色的鸡蛋羹,说不出心里什么感觉。
他的孩子楚梨在生病的时候都吃不到的鸡蛋羹,分家后反而吃到了,这对楚志平来说是天大的讽刺。他每天辛辛苦苦干活儿,到底是为什么啊?
楚志平哆嗦着唇,心里催生出莫大的惶恐:“佳慧,三妮,我错了,你们回来吧……”
白佳慧无动于衷,和楚志平夫妻这么多年,她太了解楚志平是什么性子。他可以承认他错,但绝对不会真的改,因为改了,他就要背上不孝的名声。
白佳慧也不想让楚梨觉得是自己这个做妈妈的太狠心,有些事儿得让孩子知道。
她便问楚志平:“你说你错了,那以后福团吃一碗鸡蛋羹,三妮也能吃一碗鸡蛋羹吗?”
楚志平手指一颤,嘴唇翕动:“……”
怎么可能呢?妈是不会愿意的。鸡蛋羹是鸡蛋加油做出来的美食,无论是鸡蛋还是油都很精贵,妈看得很紧。
楚梨眼里流露出失望,她并不嘴馋,不需要每天吃鸡蛋羹,可看到爸爸这样,她仍然止不住的伤心失望。
白佳慧更是露出讽刺的笑,楚志平心里也不好过,眼神闪躲着:“佳慧,你换个要求。”
“行,你能让以后楚梨吃家里的肉前,不要毕恭毕敬地先说谢谢福团,再被准许吃肉吗?”
楚志平也做不到,妈今天就是要给家里立威,让以后家里没人再敢说福团天天吃鸡蛋羹、油油饭的事情。
见他这副模样,白佳慧呸道:“什么都做不到,你还口口声声为了三妮好?妈不是让你先专心做福团的二伯,以后享福吗?你去享福吧,和我们娘儿俩挨着别苦了你。”
楚志平还想说什么,可里边的年春花已经开始大骂,叫他回去。
楚志平便只能灰溜溜地滚回去。
白佳慧和楚妮端着炒好的菜、鸡蛋羹以及米饭进屋,年春花本来要奚落她们没得肉吃,一看那碗香喷喷的鸡蛋羹就变了脸色。
这、这俩没福的还真敢吃鸡蛋羹啊?
她还以为按照白佳慧的性格,分家后她会恨不得勒紧裤腰带过日子,只能看她家吃香喝辣的呢?
年春花不高兴地说了句:“吃这么好,小心吃了上顿没下顿。”
白佳慧现在也不是吃素的:“总比你连油都吃完了要好。”
年春花:……
她拼命给楚志平使眼色,想让楚志平教训教训这个儿媳妇,可惜楚志平就跟瞎了一样,一味缩着头,谁的忙也不帮。
年春花便道:“也不过是碗鸡蛋羹,又不是肉。”
“我又不拿肉去贿赂别人,当然没肉吃。”白佳慧怼道,不等年春花气得要发疯,桌上的大壮吃完自己碗里那三块肉,把整个碗都舔干净,一瞧,发现楚梨居然有这么大一碗鸡蛋羹。
大壮这个熊孩子,一下就来了气,挥着小拳头:“三妮,这碗鸡蛋羹你一个人吃?”
楚梨说:“我和我妈妈一起吃。”
大壮又有点小震惊,大壮一直所见的就是福团吃鸡蛋羹,什么时候见过家里的妹妹们也有鸡蛋羹吃?就连他妈妈,不也只有坐月子时才有一碗红糖鸡蛋吃?
看见楚梨和白佳慧两人分享这么大一碗鸡蛋羹,大壮心里凌乱,不信邪地问:“你、你就这么吃呀,你不先谢谢福团才能吃到好东西?”
楚梨摇头:“我为什么要谢谢福团?我妈妈也在做活赚工分,我吃的是我妈妈的,以后长大了我也要养我妈妈,我该谢我妈妈,不该谢福团。”
大壮这个狗脑袋一听还真的有点道理。
他一琢磨:“不对啊,那我吃的肉其实也是因为我爸妈在赚工分?我爸妈上工这么久,不可能买不回来一块肉,可我怎么还是要谢谢福团呢。”
大壮扭头看着蔡顺英,天真地说:“妈,要不咱们也分家吧?你带爸一起分家,这样我也有鸡蛋羹吃了,还不用说谢谢。”
年春花气得都快晕倒了,要不是大壮一直就这么虎这么憨,她都要以为大壮是特意来讽刺她了。
她叫大壮他们说谢谢福团,不也是为了家里的大福气?
年春花脸上青青红红的,觉得丢了脸面,放下筷子一耳刮就给大壮扇去。
“我打死你这个撺掇家里分家的蠢货!”
蔡顺英连忙去拦,一时间,蔡顺英的哭声、年春花的骂声夹杂在一起,大壮皮得很,见奶奶还要打自己,这儿躲一下那儿躲一下,脚后跟拖泥带水的,不小心砸碎了家里一个大海碗!
家里又损失财产了,一个大海碗可不便宜啊。
年春花心疼死了,她真不明白,怎么福气都进了自家门儿,自家怎么还三天两头地往外掏钱呢?
乡下人家住得都近,年春花家的吵闹声、哭声自然也传到其他队员的耳朵里。
天天听着她家吵架、打人的,日子久了谁不烦?
赵二叔抽着旱烟:“春花儿家怎么天天闹,闹得鸡犬不宁,日子过得不是一个和美吗?她们在闹啥啊?”
他老婆纳着鞋底子:“好像是碗被砸碎了?”
赵二叔在桌上敲敲烟袋:“家和就能万事兴,家不和,就万事不顺。我怕她再这么仗着辈分欺儿霸媳的,碎的不只是一个碗。”
他老婆不是爱说话的性子,闻言点点头。
家和万事兴这话,在赵二叔老婆看来,是有道理的。家庭和睦的话,全家人就会往一个方向使劲儿,为了彼此拼命地干活,自然就兴起来。家不和,天天打打闹闹勾心斗角的,哪儿还有心情去做事儿啊?不败家就算好了。
吵闹声渐熄,月亮的清姿渐渐沉默在天边泛起的鱼肚白,火红的太阳霸道地散发光辉,宣告接替夜晚,迎来光明。
清晨,叶片上还沾着露珠。
勤劳的队员们就来到地头,趁大太阳出来前多做会儿事。今天,大家主要的活儿是清一遍地里的穗儿,力气大的队员则去翻地,让土壤变得更加适合耕种。
队里一些小孩子们也跑来捡穗儿,楚枫楚深也在这儿,两人都很是卖力。
年春花家的孩子们也跑来了,大壮是最皮的那个,他像只花蝴蝶一样穿行在地里,在各个婶儿、叔面前学嘴学舌,引得大家哈哈大笑。
见到大家笑了,大壮更开心。
大壮眼珠子一转,学着昨晚上年春花的样子,老气横秋地说:“今天,我要给我们家里制定一个规则!”
他两根手指头把眼睛往下扯,形成年春花那般吊着的三角眼,唬得大家一愣一愣的,纷纷说:“这学的谁啊?怎么看起来这么眼熟?”
楚深看了眼,说:“学的年……奶奶。”
楚深现在虽然有时也会冲动,但不再是之前那样什么都不懂,做事全凭孤勇的性子。
两家无论撕成什么样子,在明面上,亲戚关系是实打实的。他要是直呼年春花的名字,别人会说他不对,但他要是做足周全的礼数,年春花再胡搅蛮缠,不对的就是年春花。
这就是乡下的规则。
人在足够强大可以无视规则前,合理适应、利用这种规则,才能让自己和家人活得更好。
清晨的阳光下,楚深的肌肤泛着全然的蜜色,五官初具未来的俊美。楚枫肤色浅得多,看起来也更柔美精致,只有楚深才知道,妹妹看似柔弱的外表下是坚定的灵魂。
大壮怪模怪样地学着年春花的声音,压低嗓音学着年春花不可一世的神气:“是福团让你们吃到了肉,你们该不该谢谢福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