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长洲也就罢了,怎么还有见人就喊哥哥的坏习惯。
她喊别人哥哥,喊他却是舅父岂不是显得他很年长,本来两人差着岁数,他也不在意,可偏偏有个人非要说起梦里的事。
怎么,小的时候能喊哥哥,长大便成舅父了?
沈婳自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这会正好奇地盯着手中那薄薄的叶片看,她是学过古琴的,琵琶也接触过,知道如何拨弦,但这小小的一片叶子,要怎么才能吹出乐声呢。
她是个好奇心很重的人,凌越没说,她便尝试着放到了唇边,小心翼翼地吹了一下。
噗,一声孩童吐口水泡泡般的声音响起。
在如此安静无人的夜晚,这轻微的声音被无限放大,尤其两人还靠得如此近。
沈婳也是见他吹得很是轻松自如,以为这东西很简单,至少发出声音应该是不难的,这才会大胆地试一试,谁能想到会这样。
她的脸涨得通红,脑袋都快垂到胸口了。
之前她就在他面前闹过不少笑话,什么样的糗态都出尽了,可现今两人的关系已然不同,她还出这样的丑,就显得更加羞耻。
果然,声响刚落下,就听见头顶传来道隐隐的笑声,她就被他揽在怀里,这笑是从胸腔发出的,连带她的后背也在震动。
他不笑还好,他一笑她反而顾不上羞了,全成了羞赧,手肘往后用力一顶,侧过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有、有什么好笑的,你学时不这样嘛?”
凌越学什么都是上手即会,别说是这小小的叶片,就连刀剑骑射他皆是天赋异禀。
可见小姑娘瞪圆着眼,一副恼羞成怒的模样,看得他心痒痒的,哪还顾得上其他。
即便她顶得那一下不算,凌越也受用得很,长臂轻展从腰间移到了她的手上,宽大的手掌紧紧包着她的手,抬起搭在了唇瓣上。
“来,我教你。”
沈婳一直觉得自己还算聪慧,很多东西虽然学得不算精,但上手还是快的,可今日却初次尝到了挫折的滋味。
这看似小小的一张叶片,她居然花了整整两刻钟,别说吹曲子了,竟是连个像样的声音都发不出来。
偏偏教她的还是凌越,她刚想在他面前表现一一,却频频出丑,吹到后面不仅连腮帮子都酸了,更是沮丧到不行。
她的双颊微微鼓起,泄气地将抓着叶片的手一垂,恹恹地道:“你说得没错,我确是不太聪明。”
凌越不曾安慰过人,战场不欢迎弱者,他向来严苛对待每一个人,他对旁人狠,对自己更狠,但沈婳不是他的将士。
他抬了抬眉尾,淡声道:“会不会这个,与聪不聪明无关。”
顿了下:“为何想学这个?”
沈婳垂着脑袋沮丧地道:“上回我听你吹得很好听,却有些孤寂,便想陪你一块合曲。”
凌越一直当她是小孩儿的玩心起来了,没想到竟会是这个原因,淡色的眼中不自觉地流露出些许温和,“合曲也不一定非要用这个,你会抚琴便很好。”
“这不过是个解闷的小玩意。”
他没说什么安抚人心的话,只是语调平和,像是在与她闲聊,没想到沈婳那股失落的情绪竟渐渐好转了些。
听他这般说,不免露出了些许好奇,“那您是怎么学会的这个?”
她先前与他说话都会用上敬语,这个习惯已经根深蒂固,一下改不过来,甚至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就用上了您。
凌越轻轻捏了下她的掌心,作为惩罚,听见她短促地嘶了声,才放开手道:“目之所及,最适合的东西。”
沈婳诧异地仰起头看他,见他神色寡淡,不自觉地安静了下来,她总觉得凌越身上有很多的秘密。
包括他幼年为何会受这么重的伤,为何会小小年纪有如此好的武艺,又为何会让先帝最年幼的皇子上战场,都是她好奇却又不敢问的。
许是察觉到她的目光,凌越低下头与她对视了一眼,从她眼中看出了些许小心,便抬手在她脑袋上揉了下。
“想知道?”
她犹豫了下,到底还是点了点头,有关他的事情,她都想知道。
“我幼年只学过一件事。”他像在说旁人的事般平淡:“握刀、杀人。”
沈婳的呼吸不自觉地轻了,他明明出生贵不可言,乃是龙子凤孙,该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享尽富贵荣华才对。
但他没学过任何器乐,这小小的叶片,便是他唯一排解寂寞的东西。
沈婳不敢再往下问,更不敢去听,她甚至觉得问出这个话的自己,就像是个揭开他伤口的恶人。
“疼吗?”
沈婳揪着他的衣袖,轻抚着他手臂上那个半月形的伤口,她其实最想抚摸的是他腰间的那个伤痕,他当时一定疼极了。
凌越自己倒是没什么感觉,弱者才会感怀过去,懊悔曾经,他无事可懊恼,也并不觉得过往有何不可对人言的。
可怀里的小姑娘却难受极了,不过是听了个开头,便一副恨不得把将他的衣袖给浸湿的架势。
真是个傻子,为别人的事如此伤心难过,倒叫他不舍得讲了。
“不疼。”
“怎么会不疼呢?”她磕破个皮都要掉眼泪,元明大师说他九死一生,又怎么会不疼。
“真的不疼。”
“那太后与陛下呢,您的家人都不护着您的吗?”
这是沈婳最为奇怪的一点,先帝在位时原配皇后早早离世,他不曾再立继后,膝下几位皇子也非嫡出,故而并没急着定下太子的人选。
当时太子之位,最为被人看好的便是淑妃苏氏所出的大皇子,以及以早慧出名的一皇子。
有这样得宠的母妃,又有受人追捧的嫡亲兄长,他不说万千宠爱,也该是备受呵护才对,怎么会过得如此惨。
就因为那双象征不吉利的异瞳吗?
可别人不理解迷信也就罢了,他的亲生父母与兄长,难道也不维护他吗?
凌越似乎对这样的话题,有些不适应,他的背脊微微绷直,搭在她腰间的手指不自然地摩挲了下。
他静默了几息,在沈婳以为他不会回答了,惊觉自己好似僭越了,想要改口时,他开口道:“这世上,并不是有血缘便能被称为家人的。”
“他们待你不好吗?”
“比起缺衣少食的平民,能活着便也算好了。”
不够,远远不够。沈婳想象着当年太后与成帝是如何冷眼旁观,又或是在这之中推波助澜,就觉得浑身发抖。
难怪凌越对那些子侄不闻不问,难怪成帝看到这个弟弟满是生疏与防备,之前令她不解的事,在这一刻都有了答案:“他们也太过分了。”
“无妨,他们如今不也得仰我鼻息,看我眼色过活。”
他去过沈家,见过沈家人是如何相处的,有些理解沈婳是如何被养成的这个性子。
爹娘如若珍宝的呵护疼爱,兄长无条件的偏宠的同时,也在教她明道理懂是非,让她能在爱的浇灌下长大,又不至于跋扈蛮横,这才使得她如此柔软美好。
也才会令他这样的顽石心生欢喜。
凌越说的轻描淡写毫无波澜,可沈婳却听出了背后的空洞,难道天子之家便注定只有利弊没有亲情吗?
她突然便不喜欢太后与成帝了。
往日总觉得他们高高在上,还能怜爱晚辈,是慈祥和善之人,对他们怀着敬意。可如今却觉得这些上位者虚伪极了,他们连自己的至亲尚且做不到疼惜,又如何能真正怜爱旁人。
在他们眼里,或许都是施舍罢了,可他们却连这样的施舍都不舍得给自己的孩儿与胞弟,又谈何仁爱。
沈婳心底燃起股莫名的邪火,她伸手反握住凌越的手,认真地看向他的眼睛道:“他们待你不好,是他们有眼无珠,往后我待你好。”
小姑娘的脸只有巴掌大,一双眼尤为明亮,像是刚出生的小鹿,这让她那张明丽的脸看着多了两分稚气。
分明还是个涉世未深的小丫头,却从她口中说出最郑重的话。
家人待他不好,那便不要他们,往后由她来待他好。
凌越绷紧的背脊突然间松弛了下来,他也不偏不倚地看着她的眼睛,露出个浅浅的笑意,同样认真地道:“多谢呦呦。”
沈婳先前每次得了他的帮衬,都会说多谢,那是出于礼貌也是出自真心。
从没想到会有一日,轮到他说这个多谢。
许是他的眼神太过温柔,声音太过低哑,她竟被看得害羞起来,再出口的话也没方才那般有气势了:“我虽然没什么本事,但我库房里攒了好些宝贝,都,都给您。”
凌越见她羞得耳朵都泛起了红,忍不住想逗逗她,轻笑了声,毫不客气地道:“好,那我便却之不恭了。”
沈婳不敢相信地抬起了头,她虽然是真心的,但你好歹是堂堂王爷啊,连小姑娘的宝贝,也真好意思收?!
你好歹客气客气,推辞推辞,答应得这般快,是不是有些不合理了。
凌越近来憋在胸口的郁气,像是在这一刻突然找到了缺口,忍不住伸手在她鼓起的脸颊上捏了一下,“逗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