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的气愤、憋闷都被阿言的狼狈冲散了。
他们都觉得他活该,就是活该!
不忠不义!不知为人奴仆的本分!
阿言爬起来,抹了抹脸上的鼻血,默默地重新收拾自己的东西。
阿拓又过去把他踹倒,但仙宫严禁霸凌,阿拓极为珍惜自己身为仙宫奴仆的身份,不敢践踏仙宫的规则,那就狠狠地践踏阿言的被褥,踩出几个脚印子。
调皮的男孩子们好几个都过去一起踩,踩出了一堆脚印子。
这时候,乔小泉发来消息:【让他走。】
原来他一直在高处看着这里。
大家悻悻收脚,阿言才能再次把自己东西打成卷。但好几样小东西不见了,可能被踢得滚落楼梯了。
阿言只能放弃,重新背上了行李,下了仙山。
穿过花海,穿过麦田。
他知道今日离开,再没有回来的机会了。他认真地看着身边的每一处景色,要把此处记在心里。
记住,但不留恋,不回头。
他笔直地走向了城门。
穿过果林,却看到段璃璃在那里。
她竟亲自来送他。
他走到她面前,忐忑不安。
段璃璃看着少年血污的脸,拿出一块毛巾湿了水,帮他擦干净。
“以后的路会很难走。”她说,“比今天更难。”
阿言点头:“我知道。”
她问:“有什么想做的事吗?”
少年说:“我去找一份工作。先养活自己。”
她说:“需要的时候,可以找胡祥。我会跟他打招呼。”
少年笑叹:“我尽量不去麻烦胡掌柜。”
段璃璃笑了。
她递给他一个东西:“这个带在身上防身吧。”
少年紧绷起来:“这是仙宫的东西。”
她说:“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
她忽然问:“阿言,你姓什么?”
所有的少年少女都在段璃璃的系统好友名单里。但每个人都没有姓氏。
都是阿拓,阿海,阿德,二柱,菜芽,欣娘……段璃璃能叫出每个人的名字,叫的便是这些名字。
如果不是阿言,她都没发现,原来她从来不知道这些孩子的姓氏。
身为奴仆,没有人会在意他们的姓氏。有个能给主人叫的顺口的名儿就行了。
不知不觉,段璃璃也被潜移默化了。
她自我介绍:“抱歉现在才跟你正式认识,我姓段,我叫段璃璃。”
少年的脸颊因为激动泛起了红色。
“我姓郑。”他说,“我叫郑言。”
“郑言,很高兴认识你。”段璃璃说,“来,站到我旁边来,笑一下。”
瘦削少年终于走出仙宫大门,他走了一段,忽然转身跑了回来。
“我,”他有些赧然,但还是告诉了段璃璃,“我留了东西给您,在小泉哥那里。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就是、就是我私人的一点东西,想给您留个纪念……”
“好。”段璃璃说,“我会去找小泉要。”
少年满足了,微笑别过她,终于不再回头,一步一步地走远了。
如他自己所盼望的那样,解除了奴仆的身份,离开了仙宫和主人。
郑言的离开,在仙宫激起轩然大波。无论侍从还是弟子,没有人不骂他的。
过了几天,乔小泉在城楼上找到了段璃璃。
夕阳中,段璃璃坐在箭垛上,腿垂在外面,随风晃。
“门主。”乔小泉喊道。
段璃璃转头。
乔小泉过来是跟她说一件事:“那些小子们,歃血为盟了。”
段璃璃:“?”
“就昨天晚上,这些家伙摸黑悄悄过去的,在瓮城里。”乔小泉无奈又好笑地说。
少年少女们在深夜里摸黑去了瓮城,在那里,阿拓主持了歃血为盟。
“阿言狗东西就算了,反正我不当他是人。他走便走了。”阿拓说,“但今天,所有在这里的人,谁还想退出,现在就滚!”
“留下的,都跟我歃血。”
“跟我一起立誓,今生今世,决不背叛仙宫!”
“但有违背者,所有人,追杀他到天涯海角!”
少年少女们跟着段璃璃周游大陆,个个都见过血,并不畏惧杀人。
他们都立下了誓言,歃血,宣誓此生忠于仙宫,决不做叛徒。
段璃璃扶额。
乔小泉不解:“不是挺好的。阿言那样的,再不能有第二个了。哼!”
他还在生气呢。这些孩子从一开始就归他管。学规矩是跟他学,学知识是跟他学。他万料不到会教出阿言这么个白眼狼来。
他在生自己的气。
段璃璃很无奈。
知识这种东西,可以由外向内灌输。但是思想这种东西,只能自内觉醒。
每个人都生活在时代的局限之内。
甚至连她这个异界来客,都差点被所谓的时代局限给同化了。
她无奈笑笑,转过头去,眺望通往远方的那条路。
那个少年就走在这条笔直的路上,头也不回地离开仙宫的。
她忽然问:“小泉,去年的元月十七,你知道是什么日子吗?”
乔小泉莫名:“什么日子?”
这日子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不是任何的节庆日子。
段璃璃眺望着远方,微笑:“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
乔小泉困惑不解。但段璃璃也不给他解惑。
他带着这困惑回到自己的住处,取出一个仙宫批量生产的牛皮本子。
这是他的日记,因为很私密,所以刚才没有当着段璃璃的面取出来。现在,他独自一人的时候,取出来往前翻,一直翻到了去年的元月十七——他几乎每天睡前都要记一笔的。
去年的元月十七,真的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就是非常非常普通的一天。
头一年平阳城闹银荒,段璃璃倒是忙了一阵子,还有璃璃家开始转型,不过真正忙的还是胡祥。
段璃璃还是带着他们周游异邦。那个新年,他们是在烈翔城邦的某个城过的,专门看了别的城邦的民风习俗,然后才回到仙宫。
元月十七那天,一如往常。段璃璃在仙宫休憩,准备过两天再出发。
他呢,做了一天实验,晚上记了两句日记,就睡了。
哦,那天唯一有点不一般的事,就是段璃璃忽然问了一圈,问是不是哪个组又鼓捣出了新的东西。
但很奇怪,没有。
这件事的确有点奇怪。因为段璃璃神通很大,他们这边鼓捣出一些什么东西,还没汇报呢,她就已经知道了。很神奇,像是开了天眼。
唯独去年元月十七那一天,段璃璃问了一圈,没有人承认。
乔小泉不知道,段璃璃坐在城墙箭垛上,在夕阳里,也用手摩挲着一个同样的牛皮本子。
郑言也有写日记的习惯,他把这本日记留给了段璃璃。
段璃璃摩挲着那牛皮封面,看着里面工整的字迹,无限感慨。
少年对世间许多事困惑已久,但他寻不到答案,也思考不出原因。
他把那些困惑都写在了本子里。
为何世间有武者和普通人的分别?为何有些人掌握权力,生杀予夺,有些面朝黄土背朝天,食不果腹?
出生的时候,明明每个人都赤果而来,为何落地后便不再一样,有人遍身绫罗,有人衣衫褴褛。
他最不明白的是,世间有雇佣制度,为何还有奴仆制度?
当一个人成为了奴仆,还算是人吗?
若是人,许多奴仆没有姓氏,婚姻、生命都不由自己做主,可以被随便赠予和转卖。这样,怎么能算是人?
纵一个奴仆遇到的主人再好,再善良,这主人也对奴仆拥有着以上权利。
少年带着许多不解,一笔一笔写下自己的困惑。
一年前的元月十七的傍晚时分,他躲在一间无人的房间里,最后写道:
【我始终觉得这不对。】
【人生下来的时候都是一样的,不应该有人成为主人,有人却是奴仆。】
【因为人,生而自由。】
最后一个字收笔的时候,段璃璃接收到了来自系统的奖励。
少年看到群里段璃璃询问是哪个组又鼓捣出了新东西。他很羡慕那些头脑聪明学得会那些知识的孩子。他觉得自己不是很聪明,学那些不太懂。
他只是经常地胡思乱想,想些有的没的。
少年收起牛皮本和笔,匆匆赶回宿舍,洗澡睡觉去了。
而段璃璃问了一圈,没有问出来到底是谁或者哪个组,鼓捣出了什么超越时代的东西。
因为系统说的超越时代才给奖励,段璃璃一直狭隘地只想到技术和产品。
她没有想到,原来,还包括思想。
段璃璃在夕阳中坐了很久,做天色都黑了,月亮都升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