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不长久?”
“你没见过他,”他说,“见了你也认不出,穿旧衣乘破车,撑不起个令长的气派,来这儿快两个月了吧,整日在外面打山贼,孰轻孰重啊!”
她眨眨眼,“孰轻孰重?”
于是老头儿盘腿坐了起来,开始指点江山,“你要知道,想在这城中坐稳可不容易!不拜先圣,不叙联宗,这样的人,待不得多久就会被赶出去的!”
她想了想,“但是这位令长不是带兵前来的吗?”
老头诡秘一笑,“偏他有兵么?”
三日之后,刘平的仆人登门请她时,陆悬鱼觉得一点都不惊讶。
但她还是小看了这位刘半城——比如说,她以为请客就请客,那肯定就是在他城内的宅子里请客,然而刘平是不止一套宅子的,城内自然有一套,往北走个二三十里,竟然还有一套别院。
春风东北起,花叶正低昂,除了修剪十分精心的草木外,又引了溪水入园,一路走来,看不尽的美景,竟然都藏在这里,谁能想得到平原城那样荒凉贫穷,却能养出这样清幽雅致的园林呢?
刘平站在阶下正等着她,矜持而又含蓄的笑容里,正经带着一股“我这园子,神仙也住得了!”的味道,于是不怎么会说话的她决定就直接现抄现卖。
“刘公这园子,神仙也住得了!”
刘公脸上立时露出了真心实意的微笑,“岂敢!谁敢求神仙之事呢?不过颐养天和,清心寡欲,只求多活几年罢了!”
春光晴好,在室内设宴反而煞了风景,不如就在溪边一棵古树下,铺了席子,摆了凭几,婢女端来了蜜饼、烤肉、鲜鱼片,又姿态娉婷地为她斟酒。
她只不过多看了婢女一眼,刘平兴致勃勃地问道,“这婢子如何?”
“不如何,”她将目光收回来,“看着不像能干重活的。”
“郎君这般人品,家眷自然也不该为那等贱事所累,”刘平举起了“君幸饮”,略带暗示地看了他一眼,“况且郎君暂居之地逼仄喧嚷,不为自己,也当为女眷考虑,另择一清净之地。”
接下来应该轮到她诉苦了,说一说经济紧张,然后刘平再十分慷慨地表示自己与她颇有眼缘,要么出钱,要么出房,反正要给她一家老小安排得明明白白。
“仓惶出城,身上未带那许多金帛。”她说,“能有一处房檐栖身,已属不易。”
“郎君观此处如何?”刘平笑道,“可栖身否?”
于是她也笑了起来。
“那么,刘公,代价是什么呢?”
刘平摇摇头,“只慕郎君英雄出少年罢了,难道你我还似那等商贾之人,要谈一谈买卖不成?”
这种亲亲热热的客气话到底是能唬得住谁呢?她其实有点想不明白,但换一个角度思考之后,她又能理解了。
人往高处走,吃过山珍海味,穿过绫罗绸缎的人,不愿意再回到低矮的茅草房里去居住,这是人之常情。只要能哄来住几天这样的房子,吃吃喝喝,再找几个美婢相陪,不管这人以前过的是什么日子,总不会愿意再回到茅草房里去生活。
“我不擅文墨,不通经济,不精谋略,只有一柄剑傍身,我自己心知肚明。”
她说道,“刘公到底所求为何,若是现在不说,那以后我举家搬进来,刘公可也莫说了。”
这位颐养天和,清心寡欲的大伯沉默了一下之后,终于开口了。
“其实,我只日夜悬心一件事……”
“何事?”
“而今这平原城中数千百姓,皆有累卵之危!”
刘备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不同人眼里似乎有不同的答案。
比如说卖麻花的小贩,觉得这人存在感很弱,碍不到谁的眼;
再比如晒太阳的贫民,觉得这人连令长的气派都没有,每天忙些有的没的,早晚要被赶下去;
等到了刘平这里,刘备就成了大魔王,欺男霸女都是小事,早早晚晚要将平原城绑在公孙瓒的战车上,一头对着袁绍那座高山撞过去,落个车毁人亡。
所以,为了平原的百姓,为了大汉的苍生,为了世间的爱与正义,请她一定要干掉刘备,这样一来,他手下那些贼寇就会作鸟兽散,平原城又可以回到被当地豪强所保护的,古老而美好的过去了!
“若郎君能为平原除此大害,”说到痛心疾首处,刘平不装了,不仅不装,而且他眼含热泪,行了一个大礼,“百姓皆感郎君活命之恩!”
【……他是认真的啊,】她有点目瞪口呆的盯着俯在席子上的刘平,【他不是在骗我,他是真信了脑内的那套逻辑啊!】
第87章
镜子这东西并不是平民买得起的,所以她整理过衣冠,准备出门之前,还得喊董白过来再看一遍。
果不其然,董白左看右看觉得不对劲,索性给她的头发拆了重新梳了一下。
“阿兄这是要去哪?”
“我们是被此地令长所救,现在既然安定下来,就该登门道谢才是。”
董白的手没停,但还想了一想,“既如此,阿兄不当空手登门。”
她也这么想,但家里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能当谢礼,刘平送来的那些东西转送给刘备不对劲,两只羊也舍不得送,马也舍不得送。
玉玺她倒是舍得送,但她总怀疑会引发什么稀奇古怪的剧情,所以还是最好不要送。
“我去买两斤麻花吧。”她说道,“既然他侄子爱吃,他应该也爱吃。”
拿着梳子的手停滞了一下。
“有什么问题吗?”她有点心虚地问。
“没有,”董白答得很快,而且手上的梳子又开始干活了,“阿兄也很爱吃麻花吧?”
……这倒是没错。
原本其实不算很爱吃,毕竟在她的记忆里,甜点样式太多了。
但一路从长安来到平原城,麻花真是惊才绝艳的美味。
除了买二斤麻花带过去之外,她还很仔细地收拾了自己的外表,尤其是将黑刃藏起来,不令它显露在身上。她不常用这个戏法,但这是有必要的。
上午天气有点阴,于是平原令府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在这个特别得劲的光线下纤毫毕现,比如老头儿提到过的破车,比如说这个未曾整修过,因此吱呀吱呀乱响的木门,比如说抱着竹简匆匆忙忙走来走去,偶尔还会拐了脚的小吏。
她没忙着走进去,而是站门口用眼睛扫来扫去一下,不过很快就有人注意到了她。
这人年纪大约二十六七岁,头戴武冠,身着布袍,高大魁梧,除了胡子还有点短之外,那张国字脸外加浓眉大眼看着就很有乔帮主的派头,尤其的一身正气,见她在门口探头探脑,扶着剑就走过来了。
“足下有事?”
“之前在路上蒙令长搭救性命,”她说,“今次特来道谢。”
乔帮主看了看她,又低头看了看她手里拎着的二斤麻花,然后又抬头看了看她。
她是不太会看别人脸色的,但不知道为啥,她总觉得乔帮主似乎想笑。
但他果然还是很正经地憋着没笑出来,转过头去,一脸端肃地唤了个小吏通报,不多时小吏便跑出来了。
“郎君请。”
她没见到刘备前,想象过各种各样的刘备。
比如说一个长得很软萌的,看起来随时就会哭唧唧的刘备;
或者一个阴沉高冷,一脸邪魅狂狷霸总气息的刘备;
又或者一个神仙美男刘备,一个儒雅文士刘备,一个扔人堆里都找不到的腹黑刘备;
但是会客的正室里坐着一个穿了一身半旧布衣,盘腿坐在那里,正盯着案几上的地图发呆的男人,三十岁出头,五官很端正,短须修得十分整洁,看起来不会让人讨厌,但也没啥特别,听到脚步声,他抬起了头。
“我记得你,”刘备的眼睛弯了一下,“小郎君身体可好些了?”
“若无令长搭救,恐怕不知此身何处了。”她努力地调动自己一切的交际细胞,“因而今次特来道谢……”
“莫叙那些虚礼,”他招招手,“过来坐。”
啊,她忘记说那二斤麻花是谢礼了,但是,那个确实是谢礼,就是现在突然又觉得拿在手里很奇怪了。
但是刘备见她想将麻花往前送,又犹犹豫豫的模样,立刻就乐了。
“这城中的粔籹的确美味!”他说道,“小郎君怎么知道我喜欢这个?”
嘿难道将来路遇三爷时她也可以投喂一包麻花吗?
这样的会面有点不太庄重。
但她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反正刘备把地图收起来了,她把麻花放了上去,刘备又招呼小吏送了茶过来,于是现在他们开始边吃点心边喝茶边聊天。
关于她是怎么从长安来到平原的,刘备问得不多,但他挺好奇她在城中待得怎么样,衣食住行他都乐意听她讲讲。
“虽无雒阳长安的繁华,但如今乱世,能有这样一片净土已经很不容易了,”她想了想说道,“但在下听说城中之人对令长多有臧否。”
“如何?”
“说令长不着华服,撑不起个当官的气派。”
正在那里掰麻花的刘备停了停,还真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然后用一种略带感慨的语调说道,“我也这么觉得,年少未出仕时,我最爱的就是华服,没想到现在做了一城的令长,还穿不上好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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