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且放火不是一件容易之事,他们哪有那么多的干柴和桐油呢?
陷阵营在白马北面数里的一个小山坳后藏了几日,直至一队四散砍柴的民夫来到这里。
那个为首的民夫小头目没有像样的名字,他可以被称呼为大郎,但父母习惯称他为大狗,队里其他的民夫也称他为大狗了。
这队民夫发现他们时,双方都很是警惕,甚至有些惊慌,但那个大狗先开口问起这群脏兮兮的士兵是不是曹将军的人,高顺沉默了片刻之后,点了点头。
“既然这样,咱们就不用害怕了,”大狗说道,“小人只是奉命出来砍些柴,将军自便就是。”
远处有监督的骑兵跳下马,放马儿自由去吃树丛的枯叶,自己寻了空地坐下,三三俩俩地聊天。
高顺的眼睛紧紧地盯在这群民夫身上,他应当杀了他们灭口,否则放任他们四散砍完柴离开,他依旧是什么都得不到,但如果他们在逃出这个山坳后,大声向远处的士兵呼救,那么等待陷阵营的将是灭顶之灾。
有士兵已经浑身绷紧,手也不由自主地摸向剑柄。
那十几名民夫中,有人好奇地抬头看了他们一眼后,又赶紧将目光转开,但更多的人低着头,垂着眼帘,根本看也不看他们,只有那个为首的人又看了高顺一眼。
那一眼很奇怪。
直到后来,高顺也说不清楚那个眼神意味着什么,他不是擅言辞,通文墨的风流名士,他只是觉得那个民夫心里很藏了一些东西。
那是一种藏在雪下,却仍然炽热的,强烈的,即使被压制住也想要冒个头出来的东西。
高顺在那一瞬间决定了,他要冒一次险。
“此非曹将军之兵,”他忽然开口,止住了他们的脚步,“我们是陆廉将军的人。”
他在说话时,手掌不由自主地扶上了剑柄,他在说出这句话时甚至感受到了自己的残忍,因为如果对面的民夫有丝毫惊慌、逃跑,或者是喊叫示警的迹象,他是一定要杀光他们的。
那些民夫当中,有人露出了惊慌的神色,还有人看起来却很茫然。
但那个衣衫褴褛,嘴唇与他们一样透着青紫的壮汉愣了一会儿后,向着这群脏兮兮的士兵走了一步。
“你说真的?”他沉声问道。
高顺轻轻点了点头,“我从不说谎。”
那个民夫眼睛里的雪化了。
“你们,你们,”他的声音变得颤抖起来,“你们能胜了这场仗吗?”
高顺愣住了,他身后那些铠甲残破的士兵也都愣住了,瞠目结舌地互相看来看去,又看向那个民夫小头目,不明白他一个在冀州军营服役的冀州民夫为什么会问出这样荒唐的问题。
但那个民夫又上前一步。
当厚厚的雪从他的神情中彻底融化之后,熊熊燃烧的愤怒涌进了他的眼睛。
“要如何,如何行事……”他的声音仿佛也要燃烧起来,“小陆将军才能胜了他们?”
第520章
那一队骑兵中的大部分人其实并没从他们的交谈中回过神。
他们在聊一些也不怎么愉快的事,比如说军中发生的那些诡异的事,自从许攸授首后,淳于将军似乎就变了。
具体变成什么样他们这些小兵是不清楚的,但营中有兖州人进出,他们是亲眼见到了,并且也听说了一些奇奇怪怪的传闻。
他们原本是不在意这些的,冀州军是不会输的,虽说即使输了,他们这些骑兵跑得也是飞快,要论逃跑,一般人也逃不过他们……但,他们是不会逃的!
主公是那么好的主公,待他们又宽和,又不吝赏赐,就是为他而死也心甘情愿啊!
别说他们,连他们的乡邻和亲友也是这样想!
因此当那些民夫背着柴回来,悄悄靠近他们时,这些骑兵压根也没想过他们带回来的不仅是被雪水所浸湿的木柴,还有刀刃上锋利的寒光。
他们大惊失色,踉跄躲闪,在徒劳而仓促的反抗过后,仰面朝天的倒下。
直到躺在雪地里时,这些忠诚的军人依旧圆睁着愤怒的双眼,想要用最后一丝精魂来质问那些民夫,他们怎么能,怎么敢!他们竟然这样卑劣地背叛了自己的主君,选择与敌人站在一起!
那些叛徒!他们的亲眷也必将因他们的无耻行径而背上巨大的耻辱!
他们铁青的面容的确是那样告诉围观者的,因此有陷阵营的士兵走上前去,弯腰替他们合上双眼。
身上还沾了些血迹的大狗走过那十几具尸体时冷哼了一声。
“他们不配。”
高顺微微皱了皱眉。
“他们也只是兵卒,听命征战,”高顺说道,“与你们一般。”
那个民夫小头目似乎真的思考了这位将军说的话。
“那不一样,”他说,“没被选为士卒时,他们与我们一般,但他为兵士,我为民夫之后,我们就不再是一样的人了。”
对于大字不识的黔首来说,他们很难理解这种事。
当贵人们将同样是底层的人民分了一个高低,给了不同的待遇后,他们自己立刻也就认可了新的地位。
士卒要被驱赶着上战场,九死一生,固然是凄惨的,但他们还有比自己更卑下的民夫可以欺压时,他们立刻又从中获得了巨大的满足感。
驱赶民夫做活对于兵士来说似乎是一种奖励,令他们得以发泄在军营中积蓄起来的巨大压力——当然,民夫营的小官吏也会安慰那些被鞭笞得皮开肉绽,奄奄一息的民夫,告诉他们这不算什么,只要明公的大军渡过了黄河,将那些兖州人、徐·州人、豫州人都抓进营中后,他们这些冀州民夫的地位就提升了!
他们到时候也可以抓住一个被掳掠来的男女老幼,用拳打脚踢或者是更卑劣的方式来宣泄他们被欺压的怒气。
打仗都是这样的,那些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民夫们也会这样安慰自己,他们只要再忍一忍,忍到明公的军队赢下这场战争就好——直到陆廉的名声渐渐传过来。
她出身卑贱,但已经爬得很高,如果她低头望一望脚下,她有无数人可以践踏。
她可以生活得奢靡一些,可以尽情纵乐,即使在行军途中,她也可以吃新鲜的羊羔,吃肥嫩的猪仔,她可以看到漂亮的少年就劫掠过来,如果伺候得不够尽心尽力就将他扔给营中那些最粗鄙的军汉。
她可以随意杀戮,她的士兵也可以随意杀戮,无论经过哪个村庄,他们可以肆意享受里面的一切,他们可以将男女老幼关在屋子里,再一把火将茅屋点燃,观赏熊熊大火下的壮美景色——无论是西凉人、乌桓人、鲜卑人,甚至是某些脾气不太好的豪强世家,都可以做出这样残暴的事,并且不会受到惩罚。
她是未尝一败的名将,刘备最倚重的将军,即使她再骄横些,刘备应该也不敢对她怎么样吧?
如果她的名声没有传得那么远,冀州人该多么自然地接受这些臆想与谣言,甚至将它们视为一位名将应有的,小小的傲慢,而且那些,那些难道不是她应得的吗?
一个杀猪的帮佣,打更的黔首,走到今天这个位置,她要受多少欺辱,忍多少血泪,肆意妄为些,不是一个很正常的道理吗?
就连那些曾经在泥土里奋力刨食,挥洒汗水的士兵,都会心安理得的欺压民夫啊!
但那些跟着小陆将军的民夫不一样,在官渡相峙时,就有这样隐秘的流言传来。他们说陆廉律下甚严,士兵是不敢随意欺凌民夫的,那些民夫虽说是来服役,但军中每次打了胜仗,也有他们的一份钱帛粮米,他们是可以拿着这份犒赏想一想,到底要小心翼翼揣在怀里,还是求人送回家去,让自己的妻儿老小也有饱饭可吃——天冷时,他们甚至还有寒衣穿啊!
当这场大战终于在白马爆发,两军距离也无限接近后,民夫们终于也有机会听到,甚至是见到对面民夫的身影。
可能离得很远,但那些民夫穿着什么样的衣服,他们是亲眼见到了的。
如果让一位精明的世家郎中来评判,他会说那些民夫的寒衣材质粗劣,里面的葛麻分量也不够多,穿在身上不够保暖,甚至有些看起来还不合身。
……那些衣服甚至一点也没染色,难看极了!
但大狗就是为了那样粗劣廉价,甚至还不怎么合身的寒衣而下定决心的。
他带着换上骑兵衣甲的这群人往城里走,一边走,一边将城中的大致情况讲给他们听,哪里有守卫,哪里要当心,粮仓在什么地方,武库又在什么地方。
当他们这一群人渐渐汇聚起来,如涓流汇聚成河,快要走到并不高峻的白马城下时,大狗的脚步停了一下。
因为他身边那位将军的脚步短暂地停留了一下。
白马城附近已经坚壁清野过,没有林木,没有村庄,但那里曾经是有一个小村落的,现在所有可能被陆廉用作攻城器械的门板房梁都拆卸带走,就只剩下荒芜的风声盘旋在断壁残垣中。
但高顺望过去时,忽然发现里面是有什么东西的。
有些皮肤已经变成青紫色,甚至显现出一种莫名褐色的东西在那里,横七竖八,有躺着的,也有坐着的,倚着低矮的泥墙,远远望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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