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车上的郭图十分在意地看了一会儿大公子的脸色。
似乎有一丝乌云经过,但又很快释然了。
“他说我胆小如鼠,不敢窥千乘。”大公子这么说道。
郭图摸了摸胡须,微微笑起来。
“祢衡技穷矣。”
连这种几乎骂大街的话都喷了出来,难道祢衡还有什么值得大公子在意的实力吗?
见到袁谭的军队即将开拔,他已经慌了,跳脚了,这岂不是显而易见?
听到郭图这样轻飘飘的评价,袁谭眉目间那最后一丝阴鸷也散了。
“区区狂士,不足与论,”他笑道,“待我全据青州,再回来寻他的当面对峙吧!”
这位年轻将军再没分给那个千乘来的信使一个眼神,调转马头,喝令一声。
随着他的一个命令,成千上万的士兵便沉默着向着同一个方向进发了。
“嗯,我知道,”祢衡这样说道,“我这里还有一封信。”
“从事,袁谭已经走了!”信使大吃一惊,“你便是再送信给他,还有什么用?”
祢衡翻了个白眼给他。
这个瘦削的,衣衫朴素得近乎破旧的青年总是很爱翻白眼的,他也因为这样狂傲的脾气一路上吃过不少苦。
但自从他来到青州,投奔了孔融与陆廉之后,这样的白眼倒是很少翻了。
现在他又一次歪着脖子,将这个招牌性的白眼放出来,看得使者还愣了一愣。
“我这封信给他,他必回来。”祢衡说道,“你寻一个弓手与你一同过去,拿一支箭拔了箭头,把这信绑上,射进去就是。”
“从事——”
祢衡撇了撇嘴,打开了自己手边的匣子,丢出了一封信。
这封信送到袁谭手中时,他已经绕过千乘,继续向东行进了二十余里,正在安营扎寨。
士兵们的帐篷要慢慢立起来,但主帅的中军帐总是最先收拾整齐的,因此袁谭得以在这间布置得十分精美舒适的帐篷里,一面同自己宠爱的两个美貌婢女嬉笑,一面吃一勺几乎在深秋见不到的甜瓜。
亲兵跑进来同他说起那个信使又一次送来书信,并且这次干脆远远地射了箭就跑时,袁谭哈哈大笑起来。
“这狂人别看有骂人的本事,倒是惜命得紧了!”
两个婢女互相看了一眼,小心地奉承着她们的主人,“在大公子面前,他还能怎么张狂呢?”
“以大公子的军容军威,别说是一个小小的从事,难道雒阳那些公卿就能不露惧色?”
袁谭原本不想看那封信的,但听了两个美婢的小心吹捧,他的心也飘飘然起来。
他有这样一支兵马,青州又无陆廉镇守,祢衡便是骂一千句,一万句,又岂能伤得到他分毫?
“把那信给我,”他笑道,“我看看祢衡这次又骂了点什么?”
祢衡这封信措辞其实并不尖锐,也没有如他想象那般跳脚骂大街。
他甚至表示,他有意投降。
——这原本是一个很不错的消息,但祢衡的投降是有条件的。
他说,天下皆知袁公最出色的,也是唯一的嫡子是袁尚,如果他投降,也希望可以向三公子投降。
至于这位大公子,出身非正,窥测主支,不孝不亲,即使他夺了青州,难道青州人愿意向袁公的侄子——而非嫡子效忠吗?
——对不起,祢衡在信里这样很客气地写道,公子你很努力,可是,你不配啊。
在一片死寂后,忽然有惨叫声贯穿了这座中军帐!
美丽的婢女连滚带爬地想要逃出来,她那美丽的双颊上带着一道长长的血痕,尽管这只是她的主人暴怒之下的一点小小惩罚,但她确实再也美不起来了。
然而比起那两个统帅身边的小玩意儿的死活,全军将士很快收到了主帅的一道新的命令:
折返回去!折返回去!
全力攻下千乘城!传令官这样大声宣布——不留俘虏!
天气有些阴,因此风很冷。
那漫长得几乎看不到尽头的队伍还在自北海缓缓向东,向着琅琊的方向而去。
平民们的厚实衣服不多,皮毛更是他们不敢肖想的珍贵奢侈品,因此在这样的天色下赶路,他们的面色总是很憔悴的,微微透着青灰,也不停地发着抖。
在他们中间总有些人穿得比他们更暖和些,但脸色一样的憔悴,他们其中有一些人会站在路边,用大锅烧些羊汤,每当有流民经过,便可以停下来喝一碗。
锅里的骨头已经煮了几天,淡薄得几乎便是油花也不起几个的一碗清水,可它的确是热的,是不需要百姓们自己在路上捡柴,自己挑水,自己烧水煮出来的一碗热水。
——况且里面确实还有几个油花呢!
因此百姓们只要路过,总得停下来喝上几碗,喝到肚子滚圆,撑得快要走不动时,还在恋恋不舍。
于是羊家小郎的那位小先生便会用已经说哑了的嗓子再劝他们一句:快走吧,快走吧,袁谭的军队就要来了啊。
可是,前面不是还有咱们的兵马吗?不是说他总得打下千乘才能打来这里吗?
小先生便语塞了。
话是这样不错,可是千乘究竟能替青州的百姓们守住几天呢?
那双已经深深凹陷下去的眼睛望了望千乘的方向,然后重新将目光转向了东南方。
“千乘,千乘会守住的,”他这样喃喃地说道,“可是,小陆将军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
他们每一个人都是抱着必死的心,守在这里。
——他们每一个人都是抱着必死的心,等她回来啊。
打下淮安的第三天。
陆悬鱼在那些土屋前一间间地走过。
医官和城中的医生在这些土屋里跑进跑出。
门外支起了大锅,立面翻滚沸腾着莫可名状的药汤,路过的人都要捂着鼻子,匆匆走过。
门内是她的士兵。
挨过一场大雨之后,她不知道于禁的士兵们怎么样,她的士兵是病倒了一片。
这些人身上原本多多少少带着伤,原本就在不同程度地因为感染而发烧,这场大雨所导致的战局失利虽然被她不科学的战斗力和士兵们最后的顽强意志扭转了过来,但这些士兵的身体毕竟还归科学管,所以他们当中几乎一半人是不能上战场了。
“让他们好好休息,”她吩咐给手下校尉一句,“不必担心。”
“但是将军,”那名校尉又忙忙地加了一句,“斥候今日也不曾……也不曾寻到于禁的踪迹。”
“……北上去下邳的路上,也不曾寻到?”
“不曾。”
她踟蹰了一会儿。
下邳城已经被曹操围了个水泄不通,因此城中境况她根本无法得知。
只能由“曹操还在围城”这件事判断出下邳未失。
与此同时,于禁的那五千兵马消失了,这又是一个大麻烦。
这人在吃了一个大亏之后仿佛预判了她所有的想法,悄悄地藏在了她寻觅不到的地方,如同一片永远笼罩在淮阴上空的阴影。
……但是她不能守在这里,耐心等待。
……她不能,关羽肯定也是不能的。
她这样犹豫着的时候,街上传来了马蹄声。
关羽的一名亲兵跑了过来,“陆将军!关将军请你,还有张将军,太史将军,徐先生去府中议事!”
【你在犹豫。】
【你看到那些士兵的状态了,】她说,【我怎么能不犹豫?】
【他们?你平时虐待过他们吗?】
【当然没有,你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你似乎对一些战争的基本原则产生了很低端的认知错误?】
亲兵牵来了马,她翻身骑上去,调转马头,向着县府的方向而去时,心中仍然混沌着一片疑惑,【什么错误?】
【如果你将士兵看做单一的个体,】它说,【你怎么能指挥他们去死?】
【……所以我要将他们看做一个没有生命的资源吗?为了什么?】
【当然是为了你即将面对的,也许是你人生中最为荣耀的一场战役,】黑刃的态度仍然很温和,似乎又带了一丝嘲笑,【你们其中总有一个要留下,休整兵马,防范于禁。难道你想将主帅的位置让给关羽,自己守城吗?】
第274章
当她走进淮安县府时,关羽麾下的校尉们已经到了。
尽管关羽只说“议事”,但这次议事与升帐无异,因此这些武将们每一个身姿都笔直得几近刻板,肃然中透着行伍之人的杀气。
但当陆廉一步步踏上台阶,走进这间主室时,那些北地汉子一个个将目光投向了她。
目光中没有狐疑,没有轻视。
她的眼睛随意地望向谁,那人就会将眼皮稍稍落下,与头颅一起轻轻地低一低。
这是军中,而非酒宴,主帅就在中军案后,无人会当着主帅的面相互寒暄。
但他们仍然用这种含蓄又直白的礼节表明了他们待她的态度。
就像她进城时那些百姓的欢欣雀跃,就像敌营的警惕小心,就像郭嘉的那封信,庐江士族不着痕迹的讨好。
她的性别与出身都已开诚布公,无所隐瞒,他们所敬重的也不是“妇人陆廉”,不是“杀猪匠陆廉”,而是名满天下,大小场战役未尝一败的将军陆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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