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备小心,惧怕伏兵在侧,不敢搭舟桥,却还是开了南门。
而且始终没有停过。
曹操远远地看了很久,终于吐出胸中一口浊气。
“好刘玄德,真我敌手!”
刘晔不可置信地看了一眼他所认定的主公,想从主公眼中寻找到些别的东西,但曹操已经将目光移开了。
“泰山军如何?”他问,“还没有动向吗?”
“已经派斥候去了,臧霸前番收了袁本初的贿赂,以他蛇首两端的性子,恐怕是不会出兵的。”
“还是得继续打探,这些人跟了刘备……同以前就不一样了,陆廉未曾出仕时,我也曾见过她的。”曹操忽然这样说了一句。
刘晔又是一愣。
“明公既见过她,为何不招入麾下?”
这个问题其实一言半语说不清楚,而曹操只是感慨一句,并不想继续说什么,他的注意力放在另一件事上了。
“小沛方向如何?”他皱皱眉,“张孟卓有回信么?”
按照郭嘉的建议,曹操也送了一封信给张邈,语气十分情真意切,回忆了一下他们年轻时在一起的岁月。当然那些东西都是虚假的,他们曾经的情意也已经在彼此数番背叛后消磨干净了。
但为了攻破下邳,曹操的确给了他承诺——只要张邈投降,献出小沛,自己承诺可以放过他们全族的性命。
那封信送进小沛之后,再无讯息,在最开始几次企图援助刘备失败之后,小沛就紧闭了城门,没有再徒劳地与曹军交战,但也没有献城投降。
但实际上,张邈根本不在小沛城内。
在曹操兵至下邳时,张邈将所有的兵力都交给了张超,自己带上随从数十人,快马加鞭,借路臧洪的东郡,一路去了雒阳。
他在进城时简单地换了一下衣服,他的衣衫还是干净的,但须发里的尘土没有办法简单地用梳子梳出来,因此当他坐在吕布对面的时候,吕布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好几眼。
雒阳是很养人的地方,也许黔首在这里活得并不容易,但吕布这样的诸侯在这里过得就很不错,即使西凉人在朝堂上总与他有些过不去,但天子还要借他的力制衡西凉军,因此吕布感受到了前所未有被尊重的感觉。
这种浮于表面的富丽与尊崇似乎迷住了吕布,至少在张邈眼里,这个武将穿着一身闪闪亮的蜀锦衣袍,腰间配着一条精巧的玉带,上面每一块玉都清澈温润,毫无瑕疵,送上来的黑漆茶具上镶嵌了玳瑁与宝石,他已经与原来那个四处征战的温侯大不相同了。
而下一刻,张邈心中的不祥预感化为了现实。
“孟卓辛苦,”吕布干干巴巴地这样说道,“远道而来,我当备薄酒,为你……”
“将军不必为我备什么薄酒,”张邈将他的话截断了,“我此来是为徐州。”
“啊,啊,”吕布这样无意义地发出了两声感慨,“朝中也隐有听闻,曹操攻打徐州了。”
“曹操已经兵至下邳,刘使君危在旦夕,”张邈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天下只有将军能救他!”
“我如何能救……”吕布小声嘟囔了一句。
“刘使君待将军有大恩,陆廉亦为将军挚友!”张邈的声音变得严厉起来,“将军不顾及刘使君的恩情,也不顾及小陆将军的死活么!”
吕布的目光还是飘忽得很,“曹操未必就能攻下下邳,但我若是攻占兖州,我……”
“如何?”
“我再想想吧,”吕布嘟囔了一句,“我再想想。”
这样的“再想想”意味着什么,张邈再清楚不过,怒火忽然冲上了他的心头,他猛地站起身,刚想要怒斥一番,再转身离开时,吕布忽然抬起眼帘看了他一眼。
“孟卓远来辛苦,”他诚心诚意地说道,“好歹在我府上留宿一夜,明天再走不迟。”
张邈气得浑身发抖起来,但就在他准备破口大骂时,窗外忽然闪过一个人影。
尽管只是短短一瞥,张邈却立刻认出那是吕布的妻弟魏续。
但那人在窗外偷听,现下又故意出来,让他看到自己,又是什么意思呢?
“既然这样,”张邈迅速地改变了主意,“那便劳烦将军了。”
这间客房收拾得十分精细,处处透着主人家乍富的品位,小到杯盏,大到案几,几乎都是崭新的,过来服侍张邈的婢女也各个年轻貌美,娇声软语,身姿婀娜,只是这位兖州名士根本没心思同婢女调笑什么,草草清洗了一下自己后,便令她们全部退下。
等到晚宴之后,将要入寝时,魏续果然找上门来了。
“张公为刘使君一路奔波至此,”这位看着也比以往富贵了不少的武将笑嘻嘻道,“足见高义!”
“我是不敢称高义的,”张邈一面请他进来,一面揣度他的神色,“但奉先此番却真真令我心寒。”
当他提起“吕将军”时,魏续的眼中划过了一丝隐藏得并不好的轻蔑。
“我们将军么,是张公旧识,”他仍然笑道,“张公为何今日才这般惊诧?”
张邈心中大定,“是我走投无路,才想来这里求救兵,奉先却作壁上观,魏将军可有高明见解教我?”
魏续左右看了一眼,见张邈十分警觉地又将四面查看一圈,确定附近无人,隔壁又只有他自己带来的随从后,才小声开口。
“张公,你想差了,想劝将军,不能谈恩义,况且将军现下与河内张杨联手,暂时稳住了脚,一心一意,只想争权夺势,他如何肯去救援徐州?交恶曹操?”
言外之意也很明白:刘备的恩,陆廉的义,难道比父子情谊更重吗?
“……那我当如何?”
魏续的眼睛里闪着一点凶狠而得意的光,“吕布有一女,很想嫁入宫中,又担心董承那一班西凉人……”
既然他只想祸水东引,招人去打兖州,吕布确实是不想打,但只要能想方设法,趁着曹操大军东征,兖州空虚之际,把西凉人引去兖州不就得了!这吕布的确是愿意的!
至于再干一次这事,吕布能不能被曹操恨死,或者等西凉人退回来时,能不能咬死吕布……别人在不在意他不知道,反正魏续自己是一点都不在意的!
张邈听后大喜,“将军此计高明,我当何报!”
他似乎是满怀仇恨,一心一意想要算计吕布的,但听到张邈这样的话语后,魏续那张粗糙而凶狠的脸上一瞬间闪过一片迷茫。
“张公当初待我们甚厚,何言报答,况且……况且刘使君借我们小沛栖身,又赠我们这么多粮草,总该,总该帮上一帮的,”他最后这样犹豫着说了一句,“若是将来还有机会去徐州……再寻你,寻小陆来,一起喝个酒吧!”
第262章
如果不考虑蚊虫、水蛭、荆棘、淤泥的话,这片湿地无异是很美的。
芦花白如银,槭树红似火,其中又有许多种不知名的野草和灌木,仿佛被颜料洗过一般,透出层次分明的橙红或是金黄,在那些长草与灌木中间,候鸟吃得肥肥胖胖,抖擞精神准备继续向南而去,完成它们的旅程。
这片颜色缤纷的大泽中间又有许多或碧蓝或翠绿的湖泊,在朝阳下清澈见底,在夕阳下揉碎万点金芒——真美啊,太史慈想,若他们不是来这里行军打仗,而是来这里游玩,该有多么惬意呢?
他弓马娴熟,不输文远,大可以一展技艺,将那些展翅欲飞的大雁射下来,用麻绳穿成一串,拎到他的将军面前,博她笑一笑。
她似乎已经很久没有笑过了,苍白、镇定、冷静得如同一尊雕像,却又蕴藏着俯视众生一般的强大压迫力。
但他偶尔还是会想起那个小心翼翼,盯着他的胡子的看瓜少年,那神情他熟悉得很,而且并不因为她身份的改变就有了什么改变。
她在平原时是那样的,在下邳或青州时,似乎也是那样的,有点迟钝,又很轻松,无论言行举止都透着一股“我不是待你不客气,我只是说话时懒得走心,因而不小心冒犯了你”的懈怠。
无论对面是一个被她冒犯到的,恶狠狠地准备缺斤少两,坑她一笔的小贩,还是一个被她气得说不出话,指着她半天最后要她赶紧出去的主公。
似乎比起天下大事,她更乐意关心辖下郡县菘菜什么价格,甜瓜什么价格,新鲜的猪大肠又是什么价格。
……那也是陆悬鱼。
是他们更加熟悉的将军。
当太史慈带领的三千精兵终于走出洪泽湖湿地,北上向下邳进发了十余里时,斥候骑马匆匆赶来了。
“将军,于禁出城了!”
他已经来到了通往下邳的大路上,士兵们裤腿上的泥巴也在渐渐干涸。
两边有收割得参差不齐的田地,仔细看似乎还有些麦子已经腐烂在地里面,却不知道农人究竟何处去了。
再远些便只见到一片片的果林,自林中蜿蜒而过的溪流,慢慢爬升的土坡,以及隐在地平线尽头的高山与大海。
那些复杂的,掺杂了许多说不清道不明情愫的回忆顷刻间消散无踪。
太史慈夹了一下马腹,离开了这支行进中的长队,奔着丘陵处跑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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