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寿那片地租种给了一群田客,那些田客有自己家的地,但因为刚开垦不久,粮食打得还不多,因此为求稳便,又种了他的地,得一点粮食糊口。
但听说了战事将至的消息之后,田客们收完了这一季的秋麦,表示不准备再种冬麦,而是匆匆忙忙地离开了。
避难不是什么稀奇事,但有些细节很是反常,比如说一般是士人先走,而后是那些略有薄产的升斗小民,最后才是那些食不果腹的田客。因为他们没有余财,因此不足以支撑他们这样漫长的一次迁徙。举凡逃难,对他们而言必是九死一生。他们不知道该去哪里,不知道该如何找饭,不知道怎样能在风餐露宿的环境下活下来,因此甚至还不如留在原地。反正等到敌军前来也未必会杀尽他们每一个人,至多不过掠了他们的妻女,再顺便将他们也抓去民夫营做劳役罢了。
但这一次,这些穷苦人走得很迅速,而且目标非常明确——他们要去徐州。
“徐州?”崔邈有些不解,“徐州亦在战乱之中,他们难道不知吗?”
崔寿叹了一口气,“他们说……”
“什么?”
“他们说,就算战乱,刘使君在那里,小陆将军在那里。”
崔邈那张淡然如出尘高士的脸霎时便阴沉下来。
“这是什么话,”他冷冷地说道,“谁教他们这些话的?田豫?”
“田国让为筹备军务之事,已近心力交瘁,哪有那个余力?况且教这些黔首又有什么用?”崔寿反问道,“劝他们往徐州逃又有何用?刘备自顾不暇,难道还有余力安置他们吗?”
话虽不错,但崔邈仍然在其中嗅到了一丝不祥的意味。
“若只是千余农人逃走也就罢了,”他最后还是没有将担心的话说出来,“大公子必速战速决,月余之间,他便会出兵了。”
崔寿的脸上立刻露出喜色,“青州之士,盼大公子如盼雨露!”
“但田豫手中有五千余兵力,若他死守剧城,鏖战之后,难免玉石俱焚啊,”崔邈诡秘地一笑,“彦思若能开城迎王师,必论头功!”
他这位附庸风雅的远房从弟脸上的喜色一瞬间便凝滞住了,似乎连近处的红叶都不能与他的面色相媲美,整个人像是被一颗栗子卡在了喉咙中,不上不下,憋得整张脸都涨红起来。
崔邈鄙薄地看了他一眼。
“彦思贤弟果不善此道?”
“城防之事,孔北海亦不能置喙,弟有何本领,敢——”
“既如此,还有一桩小事,若是能够成功,贤弟亦是功劳不小!”
崔寿完全没有看穿这位远房从兄的真正意图,立刻便应下了,“只要弟做得到,绝无不允!”
“陆廉在剧城的家眷,大多不过她的街坊友邻?”
“不错,那几名妇孺都不是她的亲眷,她父母早已故去,只有——”
崔邈看了他一眼。
“只有一个妹子?”
尽管连这一个妹子也不是陆廉的亲妹,但陆白的确已经算是这世上与陆廉关系最为密切的人之一,她甚至梦到了她的阿姊。
那梦十分混乱,颜色却鲜明而繁复,她似乎回到了长安,似乎走在了昏暗的宫殿长廊里,但当她一转身,却又看到她的阿姊站在城墙上,浑身是血的模样。
……她的阿姊南下援助关羽,已经许久没有音讯了。
陆白似乎这样恍惚地想着,因此接下来这一路,她梦见了许多个阿姊。
有在长安城墙上的,有在邬堡之中的,有在下邳城门前的,也有在千乘城下的。
那许多个阿姊,每一个都是一身鲜血的模样,因而令陆白逐渐变得心慌起来。
……她流了那么多血,她的确有神剑,也有神通,但她身上的血,会不会流干呢?
当她这样慌乱地想到这件不祥的事时,她的阿姊站在夕阳下的长河旁,微笑着看向她。
她站在河岸的这一边,她的阿姊站在河岸的那一边,那一身的铠甲残破得不成样子,上面还残留了许多支弩矢。
每一支弩矢都扎出了一个血洞,每一个血洞都在冉冉地向外流出鲜血,可阿姊似乎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受了多么重的伤,她的姿态还是那样安然而平静,但看起来却遥远极了。
陆白的心越来越慌乱,想要大喊出声,想要让阿姊回到她这一边来,可阿姊却始终没有回应。
年轻的女将军最后看了她一眼,神情那样温柔,那样遗憾,而后手握那柄神剑,慢慢地走进了暮霭之中。
陆悬鱼忽然吓醒了。
其实这个床榻的感觉挺舒服,衣服似乎换了,身体似乎擦拭过了,也包扎了,虽然还是疼,但有种处理得挺妥当的感觉,尤其还能闻到一股药香味儿,就没那么难熬。
但是她这个梦很不对劲。
她不知道自己梦到了什么,好像梦到了陆白,似乎也梦到了其他人,比如张辽田豫太史慈,他们都围着她哭得很大声。
……哭红了眼睛,哭得肝肠寸断。
……关系处得很好,所以他们哭也就罢了,糜芳陈衷小号臧霸这几个关系也还行,跟着哭一哭也罢了,但是,陈群在那里哭个什么!
当她醒过来时,感觉自己耳边还在嗡嗡乱响。
很快她就发现这不是错觉,当她睁开眼后,守在旁边的刘兰芝立刻去找了医师,然后呼呼啦啦地跑进来一大群人。
她仰面朝天,躺在榻上,看着关公热泪盈眶,感觉就特别的怪异……
“我没什么……”她的嗓子有点哑,“我睡了多久?这几天如何?可有什么新消息传来?”
“将军睡了足有六七个时辰了!”医官先这样说了一句,“看面色是好了些!”
“军中之事,文远与我尽可处理,若有一二不足处,亦有元直兄为我等出谋划策。”太史慈接着说了一句,“现下身体如何?”
“辞玉还不知道么,”关公十分悲伤地说道,“淮阴丢了,咱们须得尽快开拔……”
……没有新消息。
……她醒得有点早,不如再睡一会儿吧。
第253章
淮阴已经丢了,但想立刻走还是走不动的。
一方面是他们刚刚经历过一场惨烈的战争,需要稍作休息,另一方面是他们获得的战利品实在太多了,需要分一些兵出来保卫胜利果实,比如说寿春就不能不放守军……
如果此刻是这场大战的结尾,每个士兵都可以说自己赢麻了。
他们从曹仁的军营里获得了不计其数的粮草、铠甲、兵器,财物根本不算什么,因为还有一座美轮美奂的寿春宫等着他们有空砸碎带走。
她简单地算一算,只算参加了这场战争应发的赏金,她和关羽麾下的两万士兵几乎都赚到了五六年的薪水,除此之外还有军功可以另算。
因此这些人单论资产,几乎个个都一跃升至小地主阶级,别说买田娶妻生子,就是雇两个田客在家种田,当一下剥削阶级也能够到边儿了。
因此在大战结束之后的几天里,兵士们是挺开心的——尤其是陆悬鱼这边的士兵,听到她的伤势已经稳定,逐渐好转起来之后,就更开心了。
但这种欢欣鼓舞的气氛并没有维持几天,因为关羽和太史慈都各自下令,要士兵们准备继续向北进军。
他们刚刚打扫完战场,埋葬掉同袍的尸体,他们身上的血迹还没有擦干,思绪还没有从那场惨烈的战争中走出来,就要忙碌地奔赴下一场战争了。
钱这东西,赚来自然是为了能更好的生活。
但如果下一场,下下场的战争的都是这种酷烈程度,那他们到底有没有命享受到那些胜利果实呢?
考虑到这一点,士兵们就会想要开始花钱,尽情发泄。
……但是淮南战场已经打烂了,寿春城内几乎也没有什么娱乐项目,他们想要发泄苦闷,想要寻求一点慰藉,又能去哪里寻找呢?
当她走出帐篷时,陆悬鱼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奇奇怪怪的兵营。
那些士兵躺在旗杆下,一面晒太阳,一面喝着酒,打着嗝儿,他们的衣服敞开着,露出了有疤或者没有疤的肚皮,两条腿随意地搭在什么地方——比如说同袍的身上,旗杆的基座上,或者是已经破损废弃的长牌上。
……她看了很久,手指有点颤抖地点着这些醉醺醺的家伙,最后还是决定先不抓他们。
她受伤时,步兵的指挥权自动移交给太史慈,所以她得抓太史慈过来问话。
被她抓过来的太史慈看起来有点慌乱。
似乎还无意识地摸了摸自己下巴上新长出来的胡茬。
“辞玉已经大好了!”太史慈最后还是用有点夸张的语调说道,“我以为你得休养很久!”
“我已经休息很久了,我都躺了两天了,”她说,“但是子义,你就是这么领我的兵的吗?”
太史慈回头看了看那些人,又看了看她。
“兵士们得歇一歇。”
“可我们得去淮阴,片刻也不能耽搁,我以为前军已经出发了。”
这位身材高挑的青年将军微微皱眉,上前了一步,“攻破曹仁营寨用了辞玉三天时间——不眠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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