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男孩见母亲埋首案前,很是乖巧的没有出声打扰,而是小心翼翼的,有些蹑手蹑脚的靠近。
出于好奇,江莳年也“游”了过去。
视线瞥向书案,江莳年发现女子并非是在书写什么,而是正在画画。她画工不算好,至少不符合江莳年的审美,但依稀能看出画的是个男人。
就在这时,一名丫鬟端着茶水进到屋里,看到小男孩时惊了一跳:“世子爷怎的来了?”
女子这才抬头,瞥了一眼自己身旁正仰着小脑袋瓜安安静静望着她的小男孩。
怎么说呢。
那是一个十分冷漠的眼神,甚至带着淡淡的排斥和敌意。
小男孩却似浑然不觉,他弯了下眼睛,有些殷切又腼腆地开口:“母亲,子琛……子琛想您了。”
江莳年:“……”
虽然梦境一开始,江莳年就直觉小男孩便是晏希驰,但眼下亲耳听到他自称“子琛”,江莳年还是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
这样小小一只的晏希驰,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小可怜的气息,看得江莳年心里怪怪的,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那么这位母亲,想来便是卢月嬷嬷曾在介绍王府成员时,给江莳年提到过的索尔娜依。
没有得到母亲的回应,小晏希驰垂下脑袋,缄默片刻之后,他复又抬起小脑袋瓜,主动开口说了第二句话。
“母亲您看……”
他有些讨好似的摊开掌心,露出那只不会飞的小鸟,献宝一样展示给索尔娜依看。
遗憾的是,索尔娜依的视线一直在画纸上,甚至都没抬头看他一眼。那画仿佛是她的某种精神支柱,以致于她整个人沉溺其中,无暇顾及其他。
然而就在这时,意外陡生。
小晏希驰怀中的小鸟不知怎么回事,突然开始扑腾着起飞,却因为并不怎么会飞,径直扑落在索尔娜依面前的书案上。
不仅如此,小鸟落下时还刚好摔在砚台里,稚嫩的翅膀一番扑棱,砚台中的墨汁被尽数溅起。
画纸之上,再没有依稀可辨的男人轮廓,只能看到一团团乌七八糟的墨汁。
只一瞬间,索尔娜依神色变了。
她美目圆瞪,面容狰狞扭曲,胸口起伏的同时,神色似癫似狂,在幽幽烛光的映照下,仿佛午夜艳鬼,连没有实体的江莳年都被吓到了。
见她猛地摔了朱笔,忽然一把抓起砚台里的小鸟——
小晏希驰脱口道:“母亲不要!”
然而话音刚落,幼鸟小小的躯体已经被索尔娜依砸到对面墙上,啪叽一声落下来,小鸟再没有任何动静。
江莳年下意识去看晏希驰。
只见小娃娃瞪大了漆黑的眼睛,望着那只死去的小鸟,整个小身板儿都在微微打颤。
他看上去很害怕。
江莳年以为他会哭,然而默了片刻,小娃娃出口的却是:“对……对不起,母亲,子琛不是故意让小鸟弄脏——”
话未说完。
“都怪你,都怪你……都怪你们!”索尔娜依不知被什么刺激到了,仿佛精神失常一般。
她眼眶猩红,口中喃喃的同时,忽然用那只抓过小鸟、且已被墨汁染脏的手,猛地一把推向晏希驰。
女人的手劲大不大,江莳年不知道,但晏希驰那么小小一只,才刚到她膝盖的样子。被这么猛地一推,小娃娃趔趄着倒退几步,直接整个儿砸向身后的矮木案几。
砰的一声——
后脑勺撞上案几的同时,案台上的一盏热茶当即被打翻在地,滚烫的茶水顷刻间迸溅而出,尽数泼在了小娃娃手腕之上。
静默的夜晚,小晏希驰嘴里发出一声凄厉惨叫,听得江莳年心口一滞。
不难想象,小孩子皮肤本来就嫩,被开水烫伤得多疼啊?
房里的丫鬟知道索尔娜依又“发病”了,反应过来后,赶忙将小世子扶起,候在院外的卢月听到动静,也在第一时间冲进房内。
这般阵仗,似乎令索尔娜依稍稍清醒。她有些无措地瞪大美眸,从椅子上缓缓起身,似乎想补救些什么。
小晏希驰却是捂着自己的手腕,红着眼眶,疯了似的跑出房间。
本身就是小短腿,跑得又急,他在门口摔了一跤,手腕上崭新的烫伤,被粗糙的地面摩擦,又一次疼得他咬牙惨叫。
然不等卢月追上,小娃娃已经自己爬起,又一次跑走了。
视线一阵天旋地转,身后传来人声嘈杂,似乎是卢月在情急之下也顾不得自己是偷偷带晏希驰来到王妃的禁足之地。
她同门口的侍卫喊道:“快去追上小世子,小世子受伤了。”
微凉的夜,天上没有月光。
江莳年想让晏希驰停下来,然而就像她能意识到的一样,她在梦中没有实体,触不到晏希驰,也没法开口同他说话。
小晏希驰显然对王府的道路极为熟悉,他特地避开了有下人值守的地方,以及灯火葳蕤之地,就疯了一样的一直跑,不停地跑……
然后也不知过去多久,像是跑得累了,他终于肯放慢速度,开始慢吞吞地走。他眼中有纯粹的迷惘,似乎不知自己该去哪里,漫无目的,仿佛一只小小的游魂。
走着走着,途经一处后花园,小晏希驰脚下一顿。
隔着廊道葳蕤的花木,顺着小娃娃黑漆漆的视线,江莳年一眼望过去。
只见不远处的花园里,一个模样看上去比晏希驰稍大一点的小男孩,正依偎在一名女子怀中,听着女子温声软语的给他念读诗词。
四下灯火莹莹,母子俩人一个念得认真,一个听得认真。旁边不时有丫鬟打趣道:“大公子这般聪慧,可能给奴婢们讲讲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然后小男孩开始侃侃而谈。
女子则在一旁夸赞道:“我儿果真聪慧,将来必成大器。”
看到这里,江莳年又一次垂眸,瞥向腿边的小娃娃。
这一看,江莳年怔住了。
晏希驰在哭。
之前眼睁睁看着心爱的小鸟死掉,他没有哭,被母亲用力推倒在地,他没有哭,被茶水烫伤手腕,以及摔了个狗吃屎,他也没哭。
然而此时此刻,看到别的小孩依偎在母亲怀中,小娃娃的泪水夺眶而出。
滚烫的眼泪,打湿睫毛,淌过包子一样的小脸,流经下巴,仿佛断了线的珠子,大滴大滴砸向地面。
并且,他虽然在哭,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就那么安安静静的,无声无息地掉眼泪。
江莳年的心忽然揪成一团。
她这人向来神经大条,自认为并非多么感性之人,然而这一晚上的所见所闻颇为扎心,令她不由想起上辈子曾在网上看到过的一句话。
原话江莳年忘了,但大意是指童年不幸福的小孩,终其一生都会被阴影笼罩。以及“最亲的人带给我们的精神创伤,会比其他任何人捅的刀子都要痛和隐晦。”
她忍不住蹲下身来,伸手抱他。
遗憾的是,小晏希驰感受不到她的存在。
…
哭过之后,小娃娃伸手擦干净眼泪,默默走开了。知道王府的下人们都在找他,他仿佛置气一般,找了个隐蔽的角落把自己藏起来。
然后蜷缩着,用幼藕般的手臂抱住自己。
他在发抖。不知是伤口太疼,还是给夜晚冷的,江莳年不由凑近了些,只见他手腕处伤痕几乎血糊糊的一片。
一双被泪水洗过的漆黑眼瞳,望向并不具体的远方,里面空空,什么也没有。
直到夜深露重,他似再也坚持不住,直接身板儿一歪,就着角落里蜷着睡过去了。
最终,是程氏最先找到了他。
彼时的老太妃,脸上还没有那么深重的皱纹,她捶胸抹泪,一边痛骂索尔娜依造孽,一边嚷嚷着“我可怜的孙儿”……
就在这时,画面陡然一转。江莳年感到一阵眩晕,再能看清事物时,发现夜晚已经变成白天。
她虚虚漂浮着,又一次看到了晏希驰。
这次的晏希驰,似乎比之前稍大一点儿,但也不过四五岁?江莳年不太确定,她唯一能确定的,是自己好难受。
因为晏希驰在呜咽……
或者准确的说,是在惨叫。
画面中是个昏暗且堆满杂物和茅草的屋子,脏乱不堪,屋外有许多并不具体的嘈杂,脚步声,刀剑枪戟声,男人的吆喝声……
而屋内,一个身穿糙砺甲胄、面目不清的士兵还是军将之类,正一边骂骂咧咧,一边用鞭子狠狠抽打晏希驰。
小娃娃身上原本穿的是华贵锦衣,此刻非但污脏了,还被抽得破烂不堪,依稀能看到他背上带血的鞭痕,皮开肉绽。
他满地打滚,似乎想要撕心裂肺地惨叫出声,毕竟挨打的时候,从某些方面来说,放声大哭可以稍稍缓解疼痛,但他却在拼命忍耐……以致于嘴里发出的声音,仿佛某种幼兽濒死的呜咽。
江莳年几乎下意识扑了过去,想要抢夺士兵手中的鞭子,却是扑了个空。
而后,明知徒劳无功,江莳年还是匍匐上前,想以身体为小娃娃挡住鞭子,可那鞭子每一次落下,都轻飘飘穿过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