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地图上所有的字, 他都用了小篆, 法门寺三个字弯弯曲曲,缠着太子殿下许多不可对人言的旖旎心思。
这小篆是他一笔一笔教着兰时学的,想来兰时看到这字,也能与他想到一处去。
如今有什么能增加他在兰时心里的分量的法子,他都愿意试上一试。
良久后他才收起那卷羊皮,惆怅长叹一声, 人不在跟前, 再多的办法都是旁门左道, 治标不治本。
太子殿下从前的雄心壮志,早就已经化成一滩水,阳光一照,只剩兰时二字。
兰时兄妹三人,便是踏着晨光上路,越往北,越冷,这光照仿佛不过是出来应个景,光照极好,但暖意若有似无。
驾车的十二头上箍着厚厚的毡帽,武人体魄也扛不住冬日烈风,连着缰绳一起揣进袖中,在马车上,拿了个极难维持的抱膝踞坐的姿势。
十三被晚间一顿酒抽了脊骨,没什么正形得非得随兰时蹭马车,歪在羊毛软垫上,围着炉火,像冬日慵懒的狸奴。
兰时在小几上写信,中规中矩的水波纹信纸,兰时提笔许久也只有开头四字:宝圆吾妹
她与萧宝圆通信向来如此,以吾妹开头,姐念结尾。
再多的便宜没法占了,毕竟往上数,家里长辈都是大凉有头有脸的人物,不好冒犯。
在兰时叹第五次气时,十三睁开一只眼睛,懒懒打了个哈欠。
“照实说呗,十二为人如何,这郡主也是亲眼见过的,他脑子木,情根短又不是你害的。”
十三趁着十二驾车在外,偷偷摸他篮子里的酥饼方吃。
兰时见状也摸了一块,一吃解千愁,给萧宝圆写信,可比领兵攻打突厥困难地多,她满面沧桑,白日里,已经想来一杯,重重吐了口浊气,“十三哥,你不了解萧云韶。”
在萧宝圆眼里,姜兰时是万能的。
兰时一手握一块酥饼方,做了个碰杯的动作,“我若是说上一句无能为力,她能立马追上来。”
“那。”话本先生十三半闭着眼给兰时出主意,扬着胳膊摇来晃去颇有些魏晋名士的恣肆洒脱。
“那你就善意地哄她两句,说一些看似说了实则没什么意义的话来,先安她的心。”
这一时间,兰时脑子里闪过许多念头,最终还是按照十三哥的提点,先说了些有的没的。
写完吹了吹墨迹,妥帖收好,等到了驿站便能随信鸽送到京城。
最后才看向她这位学刘伶醉酒,放浪形骸的十三哥,将他两只眼睛扒开,直到在她十三哥眼里看见自己,兰时这才道:“十三哥,幸好你如今还未有娶妻之念,不然一定是个践踏无数真心的负心汉。”
“负心汉”姜承谚不以为耻,反而沾沾自喜,美滋滋道:“真的吗?我真的可以吗?没长成五哥与十二那副俊俏样子也能招惹许多真心吗?”
兰时扯了扯嘴角,扯出个勉强的笑容来,她还是高估自己这十三哥了,如此这般,应当是招惹不来。
“咱们脚程快,最多半月便能抵达燕州,阿宛啊,我若是你,这时候该好好想想怎么对大哥和五哥说你要在休战期敌袭。”
十三摸了根苇管,一头偷偷探进十二的小酒瓶里,另一头咬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两个哥哥可不像十二那么善解人意,你不说便真的不问了,调兵是大事,尤其是此时,和谈还未结束,大哥可没法让你调兵出征。”
兰时掐住他的苇管,逼迫他睁开眼睛,笑得高深莫测,“山人自有妙计。”
被断了酒的十三嘟着嘴装委屈,只撂下一句,“不管你有什么妙计,你若为先锋,那十三哥定要为小先锋马前卒。”
兰时怔怔松开手,怎么这两个哥哥都和偷看过她心思似的。
她想偷袭突厥王庭这事写在脸上了吗?
“胡说什么,我才不会让自己涉险。”更不会让兄长们涉险。
兄弟两个心疼小妹,执意不让她出来驾车吹风。
兄弟两个快马加鞭,半月内便抵达燕州城。
今日在城门巡城的是五郎,和尚推着他在城楼正中站定,他一低头五郎那白玉冠上的鹰对他怒目而视。
“阿弥陀佛,姜施主不若站起来走走,施主这腿伤若是毫无起色,令妹回来会取小僧性命。”
小和尚贪图享乐,念珠手串都是用珊瑚攒的珠子中间坠着一颗硕大的红玛瑙,阳光底下,扎眼地很。
五郎被晃了一下,微眯了下眼,“兰时不过嘴上说说,我看她待你不错。”
和尚将那念珠缠在腕上,掩进袖中,遥遥一指,语气没半点起伏地通报自己的死期,“看,小姜施主索命来了。”
五郎顺着和尚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一辆双驾马车正朝城门赶来,驾车那人火红斗篷夺目地很。
用力赶车的小阿宛眉头紧皱,像是在决策什么大事一般,五郎冷玉一样的面容也软和下来,露出三分笑意。
阿宛从小便这样,再简单的事也皱着眉头当天大的事去做,年幼时连腮帮都会鼓起来,像个屯粮的小松鼠。
小松鼠也看见了城楼上的姜家潘安,紧绷的脸陡然放松下来,扯着长缰绳在车前站起身来朝着五郎招手。
明眸皓齿的小姑娘笑得热烈,城楼上的檀郎也挥手示意,脸上温雅笑意加深,撑着城墙站起身来。
乍然高大,无需借力就能站立的五哥,这是兰时梦中都梦不到的情景。
“两位哥哥驾车进城,我要上去瞧瞧!”
兰时一鞭抽在马上,随后侧身站在马上,长鞭一甩,缠住了城楼上的旗杆,借着势攀上城楼,攀爬时声音顺着风往上传,“五哥,你能站起来了?”
喜悦之情可凭声传数里。
十二十三一齐打开马车门,十三眼疾手快拽住了缰绳。
二人向兰时的方向望过去,也看见了站在城墙上的五哥。
十二心思细腻,看见能重新站立的五哥,喉头一紧,有些哽咽。
十三也眼底湿润,挥动缰绳,飞驶入城。
和尚搭手拉兰时站上来,兰时满心欢喜,拍拍和尚胳膊以示欣慰。
乳燕投林一样奔向五郎,以自己做拐杖撑住五郎,欲语泪先流,断线珠子撒了一地,五郎拿帕子给她擦干眼泪,谪仙若有人情,七分都给了多年分隔两地的小妹。
五郎偏了偏位置,替兰时挡住劲风,“城楼风大,小心被吹裂了脸。”
兰时哭腔极重,边哭边笑,“我是高兴,实在是太高兴了,五哥能有今日,阿宛此生无憾。”
凭他一千个突厥加起来也抵不过一个重新意气风发的五哥。
藏在军帐里做军师哪是北境先锋官的追求,他不过是放不下家中世代守卫的北境罢了。
兰时扶着五郎,豪情万丈,清了清嗓子朗声道:“和尚!来日你岭南有需,姜兰时愿鞍前马后,赴汤蹈火。”
“阿弥陀佛,贫僧已经遁入空门,岭南事他们自会处置。”
和尚只差没把不关我事写在脸上。
五郎回握住兰时的手,声如环佩凤鸣,“我还不能久站,先扶五哥坐下。”
谪仙落凡尘,不过是人生软肋,冰山雪融。
兰时知道她五哥此时心底也定是高兴的,不然也不会才朝见她的面就站起来给她看。
十二十三也红着眼眶跑上来,十三仗着自己是幼弟,不顾形象扑在五郎膝上嚎啕大哭,“哥啊!我的五哥!终于等到这一天了,承谚愿意茹素三年,祈求五哥早日健步如飞,身轻如燕。”
这都什么跟什么。
兰时想把十三哥提起来,手上用了劲竟然都没能提动他分毫。
她使了个眼色,才和十二哥一起将正哭在兴头上的十三薅起来。
兰时忍不住调侃,“城门上来往士兵正多呢,横刀将军能不能拿出些威严来,你瞧你,把五哥的白裘都哭湿了。”
五郎为避免受风盖在腿上的白狐皮,上头好一滩水渍。
兄妹二人驾着嗷嗷哭泣的十三往下面走,和尚自觉推上五郎的轮椅,如自言自语,“北境寒冷,终究还是不利于养伤病。”
治不好姜家五郎,好像在砸他的招牌。
和尚性情古怪刁钻,说起话来带着细针,“施主还真是长兄如父,贫僧治了你这许多天,也不曾见你站起来回馈医者。”
细针扎人不见血,但会有痛感。
“出家人四大皆空,大师何出此言?”五郎目视前方,并不看他。
和尚也不低头,目光落在前方嬉笑打闹的兄妹三人身上,眼含羡慕,“贫僧是个酒肉和尚,未入道观也不过是与我那方丈师兄投契罢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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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 ? 努力 ◇
◎放不下的,是你们。◎
“知错了吗?”端坐龙庭, 万人之上的官家和北境军中说一不二的元帅同时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