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承谙自己都未必在意这些,偏偏兰时,听不得旁人说一句不好,从小到大因着这事不知道与多少人结过怨了。
事后,那些挨过打的人家都是太子殿下去摆平的。
况且卫国公府都是拳头说话,口角小事,皇后从来不管。
只有太子殿下才那般在意名声,兰时年岁渐长才照着太子殿下的喜好,收敛成了贵女的秉性。
如今这般不时亮亮爪子,皇后娘娘实在是乐见其成。
所以听说兰时去库里取了坛酒,皇后娘娘也随她了。
兰时回自己住处洗了个澡,也没静下心来,胸中郁气都快烧起来了。
晚间对着月亮捧着那坛子酒,一碗接一碗,越喝这气烧得越旺。
太子殿下处理完今日的奏本已经夜深,怕打扰皇后,又翻墙到仁明殿去寻兰时,她今日那般伤心,怎么可能那么好释怀。
太子殿下在偏殿转了一圈又一圈,最后在仁明殿西北角的桂树下找到了喝得半醉的兰时。
兰时坐在地上,捧着已经喝空了的秋露白坛子,豪迈地打了个酒嗝,眼睛亮得吓人,不是闺阁女儿看到心上人的亮,是志在必得的斗志。
看到太子殿下过来,竟然还笑了下,只是那笑容实在不像是高兴,“初一哥哥,我太难受了!”
太子殿下扶她起来,想扶她回屋,可喝醉酒的姜兰时,不仅不配合,还一股子蛮力。
她挣开太子殿下,抽了石桌上的佩剑,挽剑如花,带起一阵阵晚风。
喝多了便当庭舞剑,姜家人一脉相承的习惯。
兰时走姜家剑法,和卫国公的稳重杀伐很不一样,自有一股飘逸灵动,剑光如闪电,剑锋所指,落英缤纷。
小醉鬼半眯着眼,舞剑都像和谁在赌气,气得很了还会吟诗,“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竟还有些逍遥游侠的气势。
话音落,剑也收势。
收剑入鞘,她凭剑而立。
她头上并无多余饰物,只有坠着珍珠的两条红绸随风飞舞。
月白的衣衫,领口与袖口窄窄滚一道红边,同头上红绸相应。
女子身量并不如男子伟岸,可此刻兰时站在那里,没来由地让人觉得可靠。
太子殿下在她身后远远看着,有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淡淡惆怅。
兰时气沉丹田,放声道:“吾辈愿以血肉之躯,化边境千里界碑,保我大凉,盛世太平!”
她姜家人,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
太子殿下从未听过她用如此大的声音说话,明明应该很陌生,可听她到这句,头痛欲裂,耳边恍惚有许多个她,一个说放臣妾离开,一个说愿为陛下守北境无恙,一个说盛世太平。
别离之情犹如裂心。
太子殿下此生都没经历过这种撕心裂肺之痛。
疼得他额间青筋暴起,想打散眼前的幻象。
身后异声终于吸引了饮酒后分外迟钝的兰时。
她才刚要回头。
火热的胸膛自她身后贴上来,太子殿下有力的双臂紧紧箍在她腰间,好像她是个风筝,不抓紧就随风飞走了似的。
二人如镶嵌一般,严丝合缝。
太子殿下委屈地将头埋在兰时颈项,分明时常见面,怎会有恍若隔世,失而复得之感。
“阿宛。”
太子殿下的声音,此刻听来竟然有些脆弱无助,阿宛二字,厮磨在唇齿间,百转千回。
头脑并不清楚的兰时,生生浪费了太子殿下此刻的柔软,卷着舌头问:“嗯?怎么了?太子殿下也醉了吗?我扶殿下回去。”
太子殿下呼出的气息落在兰时裸露在外的颈部皮肤上,有些热又有些痒。
兰时被迫窝在太子殿下怀里,扭糖一样转来转去也没法子挣脱,反而换来太子殿下更用力的桎梏。
酒劲上头的兰时乖乖不动了,认真想法子,“唔,那殿下扶我回去吧!”
远处垂花门下,皇后娘娘抱着件缝着木槿花的斗篷,深觉扬眉吐气。
由砚书姑姑扶着又悄悄回去。
心里盘算着可以开始给兰时筹备大婚时的礼服,不对,应当同兰时说,不要轻易答应嫁给太子,去北境,明日就走,陛下那头她来扛。
这下兰时的婚事也不用她来操心了,自有太子挡在前头排除万难。
越想越高兴,没忍住还是说一句:“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让兰时多磨他一阵子才好,不然这些年的苦都白吃了。”
看来她也得写封信到北境去了。
“殿下先松开我,我有事同殿下说。”她刚想到的,不说一定会忘。
太子殿下又紧了紧手臂,“不放。”
说得赌气,神情也像个拿到期盼已久的磨喝乐的小孩子。
兰时醉了比他更像小孩子,双手重重在太子殿下手臂上一拍,挑着眉毛耍脾气,“不行!我要看着你说!”
在兰时失去耐心,决定用后脑勺砸他的时候,太子殿下依依不舍地松了手,但还是箍着兰时手臂。
兰时慢慢悠悠转过来,伸出一根指头横在她与太子殿下之间,“殿下,我方才做了一个决定!”
兰时凑得近,酒气呼出来,太子殿下觉得自己也有些醉了。
鬼使神差地,太子殿下又往前凑了一点点,怕惊扰了这片刻美梦,他压着嗓子,轻声问:“什么决定?”
兰时咯咯笑起来,一把将太子殿下扛起,直接扛出了仁明殿外。
作者有话说:
好像可以北境倒计时了……
29 ? 传承 ◇
◎北境小调,洪亮且刺耳。◎
自诩卫国公府力气最弱的兰时, 轻巧地扛着太子殿下走动,重重地将人放在仁明殿门口。
然后顶着坨红的脸, 憨笑着关上了殿门。
四人合力才能关上的门, 兰时顺手给关上了,还帮忙锁好。
喝醉的兰时,中气足得很, 她在门里头大声喊:“殿下回去吧!实在太晚啦, 早点睡!”
不出意外地吵醒了正殿已经睡下的帝后。
兰时在殿外喋喋不休,吵得门外殿内两头心累。
“怪臣妾, 臣妾不该让兰时喝酒的。”皇后披衣起来,令砚书掌灯。
官家也坐起来,眼底一片追忆之色, “朕记得梓潼醉了是这般,老国公喝醉了也是这般,还曾在庆功宴上舞过剑呢。”
集英殿上的承重柱上至今还有老国公舞剑划出来的剑痕。
“陛下胡说,臣妾可是家里人中醉起酒来最沉稳的,不过兄长的确是放荡不羁。”
皇后已经穿好了鞋袜,刚由砚书扶着站起来, 听到陛下这番话, 忍不住出言反驳。
陛下揽须笑而不语。
大婚那日,皇后三杯便倒了,徒手从太液池里捞了好大一尾锦鲤来,他连拉都拉不住。
皇后将那锦鲤塞他怀里,便醉倒过去,他一个人大晚上拎着鱼背着她, 走了好久才走回福宁宫去。
从前是为了笼络卫国公府, 立了姜家的皇后, 如今看来,再出一个卫国公府的太子妃,也无不可。
帝王家,太苦了,有个人陪着一起走才不会孤家寡人六亲不认。
执玉又是那么个性子。
皇帝陛下也愁得很,当初立太子时看重他早慧,沉稳冷静。
如今却又担心他将来刚愎自用,专横独断。
皇帝陛下自觉都为太子愁白了头发。
外头兰时已经唱起了北境小调,洪亮且刺耳。
皇帝陛下好不容易涌起的柔情与愁绪,一齐被那魔音搅散了。
好好的慈父情怀被那乌苏河上的雁扑闪着翅膀给扇了个干净。
“以后可莫让她碰酒了。”陛下老脸一黑,这好端端的小娘子,喝了酒怎么就成了这样子!
皇后娘娘到殿门口时,提着风灯照了好一会儿才在墙上照见了坐在墙头的兰时。
“兰时你坐在那里做什么?快下来!”
皇后娘娘站在墙下,想上去又怕吓着她。
兰时回头,月光底下脸都成了苹果色,可见的确喝了不少,“拍初一!他没有提灯!”
兰时目光灼灼,眼底映着碎星。
难为她醉成这样眼神还没涣散。
太子殿下在门外,无奈地喊:“母后,快把她弄下去。”
这一变故,真是猝不及防。
太子殿下自方才被扛起来时起脑子就不太够用,更让他没想到的是,这蛮丫头关上了门不说,还坐到墙头上唱北境小调。
接下来发生的事,太子殿下此生都不会跟第三个人提起。
他不放心,想翻过去看看,结果这墙还没爬到一半,被兰时发现了,她小调也不唱了,伸着胳膊就把他杵下来了。
太子殿下害怕她一个不小心跌下来,也不敢再爬了,只得在底下张着胳膊小心翼翼地张望。
终于等到皇后出来管她。
皇后娘娘半点不心焦,站定了只朝兰时喊了一句。
“姜阿宛,再不下来,今年过年不准去北境。”
皇后娘娘不知道她这酒后心智停在了几岁,但这句话,百试百灵。
果不其然,兰时听了这话,面色大变,太子殿下在底下瞧着,甚至都觉得她连酒都醒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