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里没有一点, 这样的人也曾有片刻属于她的欣喜,她只是莫名地感觉到了畏惧。
坤宁宫中白日也燃着灯火, 这煌煌的烛火将周遭的一切都映照地无比明亮, 婉襄却只注意到了烛光所产生的阴影。
神明不会保佑任何人, 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神明。
她闯到这一片不属于她的阴影中来,究竟是对,还是错?
待到仪式终于结束之后,雍正便同皇后分开了。
他有前朝的官员需要照应,皇后则领着一众内命妇往东暖阁同受胙肉,分别食用。
后宫妃嫔,是依照位次来排序的。
未免朝野非议,齐妃和熹妃都参与了今日的大祭,皇后往下,左侧是熹妃,右侧是齐妃,而后依次是懋嫔,裕嫔,宁嫔……
剩下的贵人、常在,婉襄还有些认不全,总之论资排辈,她也是最末的一个。
熹妃与齐妃也就算了,她更惊讶的反而是懋嫔与宁嫔。
宁嫔脸色尚佳,她的病远没有到绝症的地步。懋嫔却……只剩下九个月寿命的女子,犹如风中的残烛。
既不能暖自己,亦不能照亮旁人。
婉襄看着她,看着她比素纸更灰白的面色,才发觉自己其实一点也不恨她。
她是原来就属于这个时代的女子,怨恨天,怨恨地都没有用处,便只能怨身边人,怨比她更弱小无力的那些人。
如果她也和懋嫔一样,不去责怪这个时代,而去埋怨被迫愚昧无知的人,是毫无道理的。
膳房的太监将胙肉送来,先奉予皇后,位份由上至下。总要先唤主子们的位分,方才将胙肉奉上。
婉襄倒因此将雍正其他她没有见过的妃嫔都认识了一遍。
不同品级的嫔妃所能食用的部位是不同的,它们原本就盛放在不同的碟子里,丝毫不能混淆。
婉襄不知自己吃的是哪个部位的肉,但祭神之肉都以白水煮就,仅煮五六成熟,又多为肥肉,在宫中久尝玉盘珍馐,自然是吃不惯的。
她便悄悄自衣袖之中掏出小顺子今晨塞给她的盐纸,将那片胙肉在盐纸上蘸了一下。
盐纸,顾名思义,便是一块浸了盐水的棉纸。吃这无味之肉时,在盐纸上蘸一下,味道也就好得多了。
婉襄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不免心虚,但她观察了一下四周,似乎人人都是这样做的,便也放下心来。
待享用过胙肉,皇后还要主持将胙肉分送往功臣之家这样的杂事,一众宫妃之中有母家得赏的,便要起身谢恩。
如婉襄这样出身的,便只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继续做一尊泥胎木偶。
其实雍正的妃嫔之中,倒也没有什么出身特别高的妃子。
皇后之父为前西征将军乌拉那拉·费扬古,康熙朝时便已经病逝。
熹妃的父亲钮祜禄·凌柱不过是个四品的典仪官,齐妃的父亲早年是知府,而后无载,到如今,大约也早就致仕了。
要说家世最为出众的应当是早些年薨逝的敦肃皇贵妃年氏,如今宁嫔便也算是不错的了。
待到这件事也结束,皇后便开始关怀起了一众妃嫔。
她略过了熹妃,便也平等地略过了齐妃,将目光落在懋嫔身上,“病得这样,今日又何必强撑着身体过来?”
“今日虽是大祭,胙肉也会照常送到你宫中去的。”
坤宁宫每日都有祭祀,自然也就每日都有祭神的肉留下。
主要是留给雍正的,婉襄也是前阵子翻阅御膳房的档案,才知道雍正定了例子,每日都会拨出肉份供给咸福宫。
为皇后所关怀,懋嫔自然要起身谢恩。
她穿着一件绛色缂丝水仙纹的羊皮对襟马褂,袖口和脖颈处都有浓密的皮毛保暖。戴料花钿子,珠玉金银掩饰不了白发。
懋嫔在向皇后谢恩,看起来不像是与皇后同辈的嫔妃,简直像是皇后的母亲。
她这般孱弱,皇后看着也十分不忍心,令乌尤塔来搀扶她,一旁的宁嫔也站起来虚扶了她一把。
“多谢皇后娘娘惦念,如今见娘娘身体好转,主持六宫之事,嫔妾等也才又有了些盼头。”
懋嫔与熹妃不睦,自然更乐见皇后为尊。
一旁的齐妃亦道:“皇后娘娘才是真正的六宫之主,有祖宗庇佑。”
“由娘娘管理六宫事乃是名正言顺,自然也不会再有什么邪魔歪道横行了。”
“扑哧。”
她的话一说完,坐在她下首的裕嫔便毫不避讳地笑出了声,一时将众人的目光全都吸引了过去。
裕嫔却也并无半分窘迫之意,仍旧笑着解释,“本宫只是觉得齐妃娘娘实在是很懂‘邪魔歪道’这四个字的。”
裕嫔这样毫不避讳地将腊八那夜的事情戳破,脸上不好看的人可不只有齐妃一个。
那夜的事情闹得大,宫中不过只有两个妃位上的妃子,尽数被禁足在自己的寝宫之中,六宫众人虽大多未曾亲历,亦有所耳闻,一时间神色各异。
郭贵人和海常在恰好都在婉襄对面,她们二人脸上便写满了兴奋。
婉襄的对面是那答应,她们坐得离门口很近,她似是早已经没有在注意殿内的情形,只望着殿外的那一整片空地。
雍正那边的事情应该已经结束了,有不少大臣得了胙肉之赏,此时就三三两两地漫步在广场之上。
上首的齐妃轻哼了一声,状似无意地拨弄着自己的护甲。
“怪道人人都说五阿哥行事荒诞不经,原是有这样一个不着调的额娘。”
五阿哥弘昼是裕嫔的儿子,雍正朝时还好,到乾隆一朝时才真个叫做傲慢任性,肆意妄为,被称为“疯癫亲王”。
“齐妃,慎言。”皇后放下了茶盏。
“此事万岁爷尚未有定论,本宫便不许后宫中人议论。”
“齐妃、熹妃、裕嫔,你们都是皇子之母,便是不顾及自己,也要顾及皇子们的颜面才是。”
腊八那一夜婉襄就发觉了,皇后实在一点也不糊涂。
也不知自己去景仁宫觐见皇后的那一日她究竟是怎么了,又或者是什么灵丹妙药让她清醒了过来。
“皇额娘说错了,齐妃娘娘无福,如今她膝下是没有皇子的了。”
婉襄抬头,正觉得这称呼不对,更觉得这话未免太刻薄了谢,便见两个年轻妇人一前一后走进了东暖阁之中。
前头的那一个也正是方才说话的妇人,婉襄并不识得。
而后面的是弘历福晋富察氏,那么想来前面的这一个,也应当就是弘昼的福晋吴扎库氏了。
两个妇人向着殿中一众宫妃行了礼,果然吴扎库氏便走到了裕嫔身旁,越加郑重地行了一礼,“给额娘请安。”
富察氏自然也走到了熹妃身边去,很快有宫女为她们添了座椅。
裕嫔婆媳此时是一心要同齐妃过不去,齐妃正被戳着痛处无力反驳,一直保持沉默的熹妃忽而开了口。
“白巴月,跪下。”
她这话来得突然,吴扎库氏一时就变了脸色。
但她敢于出言嘲讽齐妃,却并不敢同熹妃硬碰硬。
熹妃也并没有卖关子,“为万岁爷生了第一个皇子的正是皇后娘娘,弘晖没能长成,皇后娘娘岂不也是你口中的‘无福’之人了?”
婉襄方才就觉得吴扎库氏这话十分不妥,伤了齐妃不算,更是戳了皇后的心窝子。
果然这一次裕嫔便不敢再傲慢了,携了吴扎库氏的手,郑重地同皇后行礼致歉。
“小辈无心,说了不当说的话,还请娘娘恕罪。”
皇后的神色到底淡下去,却仍以六宫之主的气度出面打了圆场。
“齐妃一共为万岁爷诞育了三位阿哥,居功至伟,虽则前两位都不幸夭折,但人死后有灵,亦有体面尊贵。”
“否则万岁爷年年追封崩逝的太后、先帝爷的嫔妃们,还有前朝不幸过世的大臣们做什么?裕嫔,你的确应当好好教一教你的儿媳了。”
裕嫔偏爱逆水行舟,越是急流她越高兴,吴扎库氏却没有这样的本事。
“娘娘说的很是,其实臣妾心中也一直都有一件心事,大阿哥弘晖一直都没有得到万岁爷的追封……”
熹妃轻轻望着下首的懋嫔笑了笑,这句话撩拨的是懋嫔的心事。
“正是年节下,臣妾不方便走动,您也应该向万岁爷提一提这件事才是。”
皇后生的是雍正的嫡长子,可史书上不过也就是“幼殇”两个字而已。
“好了。”
皇后神色冷淡,没有再给熹妃什么借题发挥的空间,“时辰不早了,本宫也乏了,各自跪安吧。”
坤宁宫中本是祭祀之地,东暖阁中一直都是神仙打架,婉襄随大流向皇后跪安,没有人注意她。
从东暖阁中走出来,她一面在心中消化着方才的讯息,一面朝着镜春斋的方向走。
在她将要走出坤宁门的时候,忽而有一道沉稳的男声唤住了她。
“婉襄。”
第49章 父亲
婉襄下意识地回过头去, 抬起纸伞,那人自风雪最盛之处朝着她走过来。
她不认得他。
而她知道,“她”认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