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要你说读后感言,你倒在朕面前背了一通原文,当真是……”
他向着婉襄伸出手,看着她一步一步朝着自己走过来,直至他终于能握住她的。
“你非要同朕装傻,朕拿你一点办法都没有。”
养心殿中很温暖,他的手比她的更烫,在一瞬间烧去了那些掩饰。
“嫔妾只是觉得自己与宁嫔交往不多,并不了解彼此。不若把自己眼见的事情告知于更了解宁嫔娘娘的人,四哥自然会有所判断。”
烛火倒映在他眼中,恒定地燃烧着,“朕今日召了太医,过问了皇后、宁嫔以及……懋嫔的身体。”
在提及懋嫔之前,他有片刻的犹豫。这其实已是问题。
婉襄很快给出了她的答案,“嫔妾不会希望四哥是个薄情之人。”
雍正仍旧望着她,不曾同她的身体接触的右手上移至她腰际,微微地用了力。
她有一瞬间分不清究竟令烛火摇动究竟是风,还是他的意志。
“忘记却辇之德。”他的声音回响在她耳畔,而他的身下是龙椅。
这本是极大的僭越,但他允许。
婉襄放弃了挣扎。
他空出了一只手,再一次自婉襄莹白的肌肤之上找到了那道已经毫不起眼的伤痕,吐露了心迹,“朕那时很焦急,也很犹豫。”
他的焦急是那一日衣上为她的泪水所洇湿的龙首,而他的犹豫,他的犹豫散落在紫禁城每一处他们相遇的角落,同她的犹豫互相牵绊。
第一次正式相见,他说她很平常。
若不打算让她成为他的妃子,便不要在她身上打下任何的烙印,引来无端的猜测,无理的迫害。
但她的那句话打动了他,即便他如何控制,也不断地在他心中回响。
于是他将那只白瓷杯盏交给她,像是笃定她一定能够修补好那样迫不及待地递出了下一次见面的机会。
从那时他就知道,他期待的根本不是这些往事重新鲜活,他原本就希望这些往事尘埃落定,可以让他确信他是每一场斗争的胜利者。
他期待的只是见到她而已。
以为多见几次,就可以找到答案。
但于她最终的归宿,他仍旧是犹豫的。
所以齐妃发难,他只是让苏培盛出面;所以长街相见,他亦对她视而不见。
其实是她自己决定了她人生的走向,她走到了干清宫里,他的面前。
婉襄握住了他的手,将它郑重地放进了她的手心里,双手交叠,都在汲取他的暖,“如今四哥可以不必焦急,也不必犹豫了。”
她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也知道雍正将要说什么。
“除却皇后的病势稍好些,宁嫔、懋嫔的病情都没有什么起色,尤其是懋嫔……几乎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了。”
婉襄并不想抢什么功劳,不想在懋嫔面前做什么好人,于是她任由雍正自己将要说的话说下去。
“朕连月来龙体不安,不曾于懋勤殿勾决囚犯,亦赦免了一批应得遣戍、监追、籍没家人惩罚之罪人。”
“朕想,朕对自己的家人也应当宽容一些。”
婉襄安静地听着他说话,他若有所感,更用力地反握了婉襄的手。
“今日熹妃来养心殿陪朕用午膳,提及了苏答应。人死不能复生,即便加以死后哀荣,也不过只是全了朕的脸面。”
“而苏答应在世时曾自述,儿时待她最好的长辈是她的祖母。因此朕决定下旨封赠其祖母为安人,享六品俸禄,直至其去世。”
这是个不错的法子,令苏家的门庭获得了体面,也令这世上真心待苏答应好的那个人获得了实惠。
而诰命的俸禄就同现代社会的养老金一般,人死之后便不能再得,因此,无论苏答应家中人原本如何,今后都会好好侍奉这位老人家。
不过,为什么熹妃会忽而提起苏答应的事呢?
雍正继续说下去,“朕亦打算解除懋嫔的禁足令,日日使太医入咸福宫为她诊治。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在这件事情上,受害最大的人并不是婉襄,而是苏答应。
就算苏答应原本已经要死去,但哪怕只是一刻,懋嫔对她生命的剥夺也是无可否认的。
苏答应已经离世,她活着的家人只会感念天恩浩荡,其实不需要婉襄发表什么意见
赞成或是反对,都无必要。
婉襄不想展示她的宽宏大量,因为她并不能原谅懋嫔。于是她选择保持沉默。
雍正很快读懂了她的沉默,向着她靠近,用额头抵着她的,“连个顺水人情也不愿意做……”
她又不是熹妃。熹妃是要当太后,追封皇后,受万世敬仰的人。
婉襄这样想着,当然不能说出口。她垂下如鸦翅一般的睫,不曾与雍正对视。
“便是嫔妾愿意做人情,也总要有人肯领情才好。”
她虽然觉得懋嫔生活在这样的年代很可怜,但这个时期也不是每个人都要发疯。
像懋嫔这样的人,她只想敬而远之。
下一刻婉襄觉得天旋地转,雍正那只能够操纵山河的大手此刻也操纵着她,他令她完全地躺到了他怀里,自然而然地同他四目相对。
婉襄的旗头抵着坚硬的龙椅,开始微微倾斜,令她感觉到了不适。
他很快就发觉了,仔细耐心地取下了她头上的钗环,同那些讲国计民生的奏折放在一起。
“若说朕希望你出言赞成,从而令朕觉得,自己所做的这个决定是正确的呢?”
婉襄的一颗心仍旧惴惴不停,已在他眼中失尽常理,她正想要开口,便见雍正温和地笑了笑。
“朕不会想让你违逆本心的,婉襄。”
他俯下身来亲吻她,像是夏日的蜻蜓掠过小荷初生的水面,那涟漪漾在她心间,撩拨得她不再像湖水一般甘心任他游戏。
婉襄伸出双手揽住了他的脖颈,在他撤退的时候猛然抬起身体追了上去。
他的那只手不再为婉襄束缚,抵住了她的背,有力地支撑着她,使她能够维持住这个动作。
两个人之间的空气是需要争夺的,若不用力些,便追逐不上那潮水。
第39章 协理
“万岁爷, 您应当吃药了。”
苏培盛的声音传进来,老太监躬着身子的影子倒映在养心殿殿门之上。
婉襄的身体一僵,那些潮水在她身体里一瞬间凝结成了冰块。而后她迅速地从雍正怀中逃离出来, 低着头继续站在一旁。
余香萦绕在怀, 徒留佳人之影。
雍正久怀怅惘,又片刻之后, 才重新在龙椅之上坐端正了。
“进来吧。”不怒自威。
殿门被推开的时候传来了轻微的声响,那些影子都活动起来,苏培盛略微抬头,“奴才给万岁爷, 答应主子请安。”
雍正自一旁拿起了一本奏章,提起了朱笔, “起来吧。”
即便是不行礼的时候,苏培盛的身体也是微微弓着的。
他轻轻地一甩拂尘, 身后的宫女便几乎无声地朝着龙案走过来, 在另一侧将那一碗黑乎乎的药汁放了下来。
婉襄有时候觉得, 天家威严,其实并不在于豪奢富贵,而就在这无声无息的规矩里。
苏培盛仍旧没有退下去, 在拿起那碗药汁之前,雍正又问,“还有什么事?”
台阶下的苏培盛便不着痕迹地望了一旁的婉襄一眼, “齐妃娘娘炖了一盏川贝雪梨汤送来, 不知万岁爷您……”
“齐妃?她许久不做这般贤惠人了。”
雍正的态度之中略有些轻蔑,他端起药碗, 将其中的药汁一饮而尽了。
“朕此时倒并不想喝, 分赏值夜的宫人吧。”
苏培盛低头, “是。”
而后望着小宫女重又将空空如也的药碗收走,转身欲走,却又被雍正唤住。
“往后若刘答应在养心殿中侍奉,便不必此时送药来,朕睡前再喝。”
君王之名,苏培盛不敢违抗,亦不敢多问什么。又行了一礼,便再一次掩上了养心殿的殿门,整座殿宇重又安静下来。
“真是苦。”
周遭无人,只得婉襄一个,她听见他轻轻地抱怨了一声。
她望见案几之上暖砚之中的墨汁将要干涸,便拿起一旁的砚滴,重又往里面添了些水,细细地研磨起来。
“待到春暖花开时节,四哥的病便会尽好了。”
他原本用的是一只掐丝珐琅夔龙纹暖砚盒,今日已经赐给了她,如今用的是一只碧海腾蛟铜暖砚,当是明代之物。
只有亲近之人,才会不避讳地将自己常用的东西当作礼物赠送。
而雍正的目光无意识地落在她磨墨之时露出的一截莹白手腕之上。
“朕也总算是明白,为何小顺子总是如此了。他们师徒二人原是一样的。”
是指方才与昨夜之事……
雍正原本靠在椅背上,见墨色已成,便立起身体,蘸了墨汁,先在素纸上试了一笔。
墨色不浓不淡,已经很适宜。婉襄停了手。
“嫔妾继续去看书了。”
雍正仍旧批阅奏章,婉襄回到了属于她的小机之后。
心潮曾经那样澎湃过,连原本看到哪里都已经不记得,索性随意翻开,是元真的《垂训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