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扎库氏一走,婉襄便让人将永琏和嘉祥都带到了院子里去玩,自己同富察氏说一些体己话。
“白巴月虽然刻薄,但有些话说的也不错,如今四阿哥和五阿哥同为皇子,可弘历内宠多少,弘昼又有多少?”
即便是成为亲王之后,弘昼有名有姓的妃妾,也不过一个吴扎库氏,并两个侧福晋而已。
可乾隆……婉襄简直不想提。
“并不是我针对高氏,其实对谁都是一样的。来日四阿哥定然是要封亲王的,高氏未必做不得侧福晋。”
高禾晏的父亲高斌在乾隆一朝是很得力的。
“你可千万别听了她的话薄待任何一个姬妾,但也别对她们太放心。”
只要女人权利的来源是同一个男人,就应该小心,这是这个世界生存的法则。
更何况,“莲花馆里陷害你的人还没找到吗?”
富察氏摇了摇头,“没有任何形迹。但那个人终究没有再做恶,或许……”
婉襄发现富察氏的问题在哪里了,她好像不是太适应皇家的氛围,很多事并不是这么简单的。
可今日富察氏也有话要说,“婉襄,那一日你究竟是怎么了?”
“我听奴才们私下都说你是中了邪,昏迷的时候满嘴里都说着一些胡话,都是些我根本闻所未闻的东西。”
什么?
“我……我说了什么,万岁爷没有同我说这件事。”
雍正一点都没有提起来,只说她一直昏沉着。
“那些胡说八道的奴才们,我和额娘已经都清理干净了,往后也不会再有人提起。可是……你真的没有事吗?”
她该不会是说起她在未来世界的那些事了吧?
如果说连宫人们之间都有流传,那么雍正……雍正一定听了更多,他到底知道了些什么?
婉襄心中再一次升腾起了恐惧,若是他当真起了疑心,那她眼下所拥有的一切,会不会都随着这谎言的崩塌而崩塌?
她也就罢了,那嘉祥……
“婉襄,你知道为何旁人都唤我‘四嫂’,唯独和惠唤我‘阿嫂’吗?”
婉襄不知道为什么富察氏忽而提起了这件事,满眼疑惑地望向她。
“因为皇额娘从前就被皇阿玛的兄弟们唤做‘四嫂’,她喜欢从前那样兄弟和睦,一家人在一起其乐融融的生活,但……这会冒犯到皇阿玛。”
九子夺嫡,的确是一段很不愉快的回忆。
所以和惠公主不再称呼富察氏为四嫂,让孝敬皇后回想起以前的日子了。
“皇额娘若是知道你现在这样,一定会很担心的,其木格也是。”
富察氏用力地握住了婉襄的手,又重复了一遍,“皇额娘若是知道你现在这样,一定会很担心的,其木格也是。”
婉襄一瞬间明白了她在提醒她什么,若是有人起疑,她已经有理由了……
这朝代,很多事,原本就是解释不清楚的。
婉襄的神情郑重起来,“我一定会好起来的,也许明天就好了。”
第163章 圆满
“林瑟瑟, 水泠泠。溪风群籁动,山鸟一声鸣。斯时斯景谁图得,非色非空吟不成。”
雍正拧着眉, 神情沉重地道:“不好, 这词做得实在不好。你平日倒是会嘲笑朕做的诗,可你自己做的也不过如此。”
婉襄忍不住笑起来, 并不以为忤,“我和四哥都没什么天分,到时嘉祥和未来的孩子长大之后,也不要学那些文人骚客舞文弄墨便好了。”
实际上这根本就不是婉襄做的词, 而正是他的好儿子乾隆作的。
不仅作了,还让人刻在太湖石上, 摆放在水木明瑟殿,也就是此时他们所在的耕织轩旁。
战争中水木明瑟殿完全被焚毁了, 这块太湖石倒还留着, 就矗立在颐和园仁寿殿前, 婉襄是见过的。
一件她在后世见过,此时却不存在的文物。有趣。
婉襄随手从地上拾起一颗小石子,随手抛进了面前的溪水之中, 而后舒服地向后躺倒。
今日是阴天,将雨未雨,在屋子里未免烦闷。
雍正却说他今日事少, 带着婉襄和嘉祥出门散步, 一路便从万字房散步到了耕织轩。
耕织轩的主殿丰乐轩前早已经摆放好了桌椅,嘉祥也学着婉襄方才的样子捡起石头往溪水中丢。
她身边还有一只狗, 是雍正的爱犬蓦空鹊, 因为脸上蓦然出现了一只喜鹊而得名。
这只狗黑白相间, 脸上的眼睛和耳朵都是乌黑的,是和硕康亲王巴尔图送给雍正的,也出现在郎世宁画的《十骏犬图》之中。
前几日嘉祥偶然见过一次,这狗比如今的她大得多,也不知她为何一点也不害怕,见了人家就抱人家的脖子。
下雨天有低飞的蜻蜓,嘉祥一下子又为它们吸引,一人一犬,要追蜻蜓,周围尽数是嘉祥的笑声,和蓦空鹊的叫声。
“四哥花了这么多心思造这园子,自己怎么不写些是诗来吟咏呢?”
倒都被乾隆写了,每逛到一处,都有乾隆的御诗。
“从前未登极时有闲情雅致,怕被人说只在这上面用功夫;登极之后日日都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处理,又哪里能有闲心,给它们写什么题咏呢?”
他凑近她:“不怕被天下百姓戳脊梁骨,说只图自己享受,不顾他们死活?”
“若四哥这般勤政的帝王还要被人戳脊梁骨的话,这世间又有几位帝王能幸免呢?”
除了打仗和党争有争议,他为帝王的一生其实是极其辉煌的。
毕竟,他也没有时间来“年老昏庸”。
雍正和婉襄共坐在一张长榻上,他朝着她挤了挤,“你都不知道那些人背后是怎样说朕的。”
她知道。
她在心里默默地说,他们说您是篡改诏书得来的皇位;说您对兄弟毫无手足之情;说您喜怒不定,秉性多疑,枉杀有功之臣;说您执行严酷的文字狱,不开文官言路;说您好大喜功,是第一冒进之人,劳而无功,成民间之累……
他是有做的不够好的地方,但他们的指责也有夸大之处。
他不应该被骂成这样。
不要紧。
婉襄蹭着他的脸颊,像一只小动物一样,“四哥就是这样汉子,就是这样秉性,就是这样皇帝……何必管旁人怎样说呢?”
雍正只是享受着,没有用言语回应。
又过片刻,婉襄感觉到有人拽着她的衣服,一低头才发现是嘉祥,她正拼命地想要爬上来,挤到他们中间。
她手里还拿着一朵栀子,递给婉襄用以示好,蓦空鹊钓着的那一枝,则放在雍正脚边。
他们都望着他们。
婉襄正要弯下腰把嘉祥抱起来,雍正却将她拦住了。
“长这么大也就只有洗澡的时候玩过水,获萤,你带着公主去溪边玩一会儿,要小心些。”
嘉祥听不大懂雍正的话,但她敏锐地察觉到雍正并不想让她坐在他们中间,咧开嘴正要假哭,就被获萤抱着朝着溪边走去,大雨尚未落下,周围很安静。
嘉祥坐在获萤膝盖上,鞋袜都被脱去。而后牵着获萤的手,小心翼翼地往水中走。
溪边有碎石,她大约觉得疼,立刻就缩回来要获萤抱她。
蓦空鹊却一下子跑进水中,回头望着害怕的嘉祥。
她终于也不再害怕了,终于也在夏日清凉的水边找到了趣味,童年原本就该是无忧无虑的。
“四哥怎么对嘉祥这么坏了。”
婉襄抱着他,望着将雨未雨时水面上不断被游鱼亲吻出来的涟漪。
“朕同你遇见的时候还没有她。”
当然没有,这是什么傻话。
婉襄正想嘲笑雍正,便听他继续说,“但你的生辰,已经过去了两个了。”
雍正七年的六月,他们还没有相逢,那时婉襄刚刚来到这个世界,根本就不会在意这个为她占据了躯壳的少女远离亲人的生辰。
雍正八年的六月,他们在同彼此冷战,他在昏昏沉沉中度过了这个生辰,是桃叶陪着她。
雍正九年的六月,婉襄生下嘉祥不久,而他忙于准噶尔战事,忙于祈雨,也不过是同她一起吃了一碗长寿面而已。
“所以四哥给我的礼物是什么?”
他主动提起来,总不会没有礼物。
雍正抬起头,往后看了一眼,而后小顺子便捧着一只剔红雕竹石兰草纹盒走过来,将它交给雍正之后,复又退下,只留下他们两个人。
“快打开看看吧。”
他这样说着,婉襄的目光其实也早已经落在上面,她在期待着里面的东西。
雍正催促她,她反而克制她内心的欲/望,故意道:“四哥应当不会让我失望吧?”
他用手指绕起她额边道一缕碎发,复又放开,反问她:“朕何时让你失望过?”
那倒也是。
婉襄下定了决心,一下子打开了圆盒,才发觉里面是一套定窑的白瓷杯子。
说是一套,应当也不是,每一只杯子的形态都是不一样的。
不过当然没有这样简单,她拿起一只,“是曾经碎裂的,用荷花锔钉锔补好的。”
当然不是她补的,这个时代,任何时代也从不缺少好的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