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面说,一面眼泪止不住地落下来。
李贵人越是否认,婉襄便越是明白她分明知道些什么。
头发都花白了一半的人,此时无助得像个孩童。
但婉襄的神情仍然坚定,事不宜迟,迟则生变,她知道今日就是最好的机会。
“若是你不说的话,这个阴影会永远埋在你心里,什么顺天圣母都没有用,你永远都会不得安宁的。”
“刘贵人,你怎么能这样说……”
她想要站起来反驳婉襄,却被婉襄牢牢按着。
“孝敬皇后对你并不差,你怎么忍心让她一个人在冰冷的地下,看着害了她的人逍遥法外?”
婉襄疾言厉色,一下子击碎了李贵人的心防,“我真的没有害娘娘……我那天只是路过……我先时也并不觉得有什么……”
“后来……后来在九经三事殿里,有人……有人讨论和惠公主病重,恐怕不久于人世,且皇后娘娘生前并不知道这个消息……”
“我当时觉得她们说的不对,娘娘分明是知道这件事的,便反问了那时说话的郭贵人和海常在……”
越说到后来,反而越是清晰。
婉襄一下子就在脑海中推演出了事情的经过。
李贵人探望皇后,无意间听见春晖堂外那为人安排的两个宫女的谈话。
以为皇后早就知道这件事,当时并没有放在心上。也所以在九经三事殿中听郭贵人和海常在说起皇后生前其实不知道和惠公主重病之事时才回去搭话。
但然后呢?
“我的话才刚刚说完,立刻就感觉到有人在盯着我,我觉得后背寒浸浸的,我转过身去,看见的是两个人……”
“那两个盯着你的人是谁?”
终于说到了重点。
第143章 麝香
婉襄回到万字房中的时候, 雍正正在房中批阅奏章。
他带了一小部分过来,见婉襄进门,迅速地抬起头望了她一眼, 而后又低下去, 藏了一缕笑意:“这画裱得还不大好,有些许地方不大平整, 要再好好学一学,耐心些才好。”
“我才回来,四哥就知道挑我的刺。”
婉襄知道他并不是存心,只不过是午后才吵了一架, 此时仍然岔开话题,引得她注意而已。
“这一下午去哪里了?同李贵人也有这么多话可说么?”
婉襄早已想好了, 李贵人这些事,是不好同雍正直接说的。他最讨厌的就是这些事。
“李贵人近来身体有些不好, 下午高常在和马常在到我这里来坐了坐, 偶然说起她, 到底朋友一场,便去梧桐院坐了坐。”
“并没有什么大事,四哥不必担心, 想来她很快就会好了。”
雍正没有多问什么,只是忽而叹了口气,“婉襄, 你过来。”
她以为他是要同她谈及丹药之事, 她反而是还没有想好在这件事上自己要维持什么态度,一颗心顿时沉下去。
婉襄朝着他走过去, 把自己的手交给他。
雍正一直坐在房中, 即便时有清风入室, 手心也是很暖的。
“又到了朕最讨厌的夏日了。”
他没有好好地握着她的手,而是将她的手心展开,用手指描摹着她手心的纹路。
“婉襄,朕已经着人看过了,你随身携带的那只鼻烟壶里,为人多加了麝香。”
婉襄心里陡然一惊,下意识地就要收回自己的手。
雍正的语气平静,“香料之属,要使得人不孕,须得极大的剂量才行。仅仅靠鼻烟壶中的那些,对你并不能造成什么影响。”
“这或者只是一种试探。”
在他的平静之中,婉襄也平静下来。
从她的角度望出去,恰好能望见万字房周围的湖泊,夜风骤起,湖上的月色也骤然被搅碎,“风波不定。”
“但鼻烟壶是近身之物,你之前又没有送到内务府去着人调整,想必就是身边的人出了问题,也所以下午时朕不让你继续说下去。”
那时候他们身边的人太多了。
“可我身边的人都是兆佳福晋挑上来的,她们的家人都捏在兆佳福晋手中,为什么……”
“为什么的事情太多了,你是主子,她们是奴才,看似她们是为你做事,什么都要听你的。”
“但是她们毕竟也是独立的人,会有自己的想法,这太正常了。”
他将婉襄的另一只手也抓在手中,“对没有犯错的奴才要宽仁,对与犯了错的奴才也不能轻纵,以至于奴大欺主,就像李贵人那样。”
他想的是解决问题:“现在不是感伤的时候,婉襄,你好好想一想,到底是谁有可能做这件事?”
“绝对不会是桃实和桃叶……”
桃叶如今甚至都不跟着她往圆明园来。而她到现在身边实际上也就只有这两个贴身的宫女,其他的下人大多都是和雍正共用的。
“获萤也不可能,她都跟着四哥你那么久了。”
获萤对所有的嫔妃都是一样的态度,也最清楚雍正的脾气,不回去做这样不明智的事。
“那就是嘉祥身边的那些乳娘……嘉祥在哪里!”
有人在她的鼻烟壶中加了麝香,不管有没有用,那个人都是不希望她再生下孩子。
可她已经有嘉祥这个孩子了,纵然是女儿,雍正万般宠爱之下,当然也会使得她屹立不倒,他们未必就不会对嘉祥下手。
反正雍正的女儿,夭折的也不是一个两个了。
想到这里,婉襄顷刻之间就坐立不安起来,雍正强迫她镇定下来,“嘉祥没事,没事的。”
婉襄的目光重新同他相对,渐渐平静下来,“嘉祥睡着了吗?”
“她不在万字房里,她去了富察氏那里。”
他轻轻地摩挲着她的手背,“下午带着嘉祥去金鱼池,正好遇见弘历和富察氏。嘉祥一见了永琏就不肯撒手,苏培盛来寻朕,朕一时有要事要忙,她就跟着富察氏一起在那边观鱼。”
“而后刚才富察氏着人来传话,问能不能将嘉祥留下。说是那小丫头不肯走,一直拽着永琏,此时已经在莲花馆里睡下了。”
“怕是送回来在园中冒了风,朕便传谕过去,让她们不必再劳动了。”
富察氏,是婉襄可以完全信赖的。
她放心下来,“若只是动我,也没什么可怕的。但是若是有人动嘉祥……”
“胡说!”雍正皱起了眉头,难得在婉襄面前有了严厉的神色,“动你也不许,动嘉祥也不许,朕都不许。”
“可有什么办法呢?”
能阻止自己不生害人之心,却不能阻止他人。
他拉着她的手,让她走近了一些,而后伸手抱住了她的腰,将整张脸都埋在她怀里。
“嘉祥身边的人、事,朕都已经着获萤留心,最好事事亲力亲为。你身边只有桃实一个,若信得过,便仍旧留着,若信不过……再挑好的来。”
这句话的含义很重,令婉襄不寒而栗。
“不若让兆佳福晋好好再查一查这些人的背景,看看能不能挖掘出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我……我也不想冤枉了她们。”
婉襄没法做到对另一个独立的生命体喊打喊杀。
雍正便松开了她,转而自己进了后殿,拿出来一壶玉泉酒。
“九重三殿谁为友,皓月清风做契交。”
那酒放在一旁如意床上的紫檀木螺钿小机上,“今日朕事情不多,再处理完这些奏章,便可以休息了。”
“今日朕曾与你有分歧,有些话若不借着酒也难以说清,你再略等朕片刻。”
分明是他要她陪着他喝酒,到头来却仍要她等候。
“我便为天下百姓而等一等吧。”
婉襄坐在如意床上,一面整理着自己的思绪,一面掀开了酒壶的盖子。
玉泉酒香外别有一种梅花的清冽香气,“别是开了嘉祥陪嫁的玉泉酒来喝。”
她只是调侃这一句,雍正也很认真地回答她:“是当年和惠进宫时让酒醋局酿的酒,她成婚时,朕大多都拿去做了她的陪嫁。”
“剩下的一些,留了一部分给十三弟,再剩一些,放在圆明园里。如今这也是最后一坛了。”
和惠公主薨逝时的悲伤与皇后崩逝时的那种痛苦重叠在一起,那时候她在畅春园行礼,和雍正鲜少见面。
他们的痛苦没有重叠在一起,但,彼此也都能明白。
“那今夜可真要好好喝一场,转眼间也过去半年多了。”
这个时候的桑斋多尔济其实并不是非常依恋母亲,还处在一个不知道母亲的独一性,与重要性的年纪。
乌尤塔说,和惠公主重病的时候因为怕过了病气给他,就已经很少跟他见面了。
所以即便和惠公主完全消失在了他的视线里,他很快也就渐渐习惯,遗忘了。
而额驸多尔济塞布腾常常抱着桑斋多尔济坐在和惠公主曾住过的那件正房的门槛上,一坐就是一下午,可以一句话都不说。
桑斋多尔济在这时总是格外安静,没有一点小孩子的调皮和吵闹。
“圆明园中的敖汉荷花是她,平湖秋月的风是她,留在天然图画的针线是她,玉佩上的兰花也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