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襄一看见于嬷嬷,不觉吓了一跳。
同去岁相见时相比,于嬷嬷几乎已经瘦得没有人形了,头发稀稀疏疏,露出来的手上全是疮疤,红红紫紫一片。
婉襄不忍再看,收回目光,低下了头。
“奴才于氏,给万岁爷请安。”
雍正也没有望她,“熹贵妃说你有要事要禀明,此刻说吧。”
熹贵妃冷眼望着她:“于嬷嬷,你是懋嫔身边亲近之人,一言一行,都关乎懋嫔身边的体面,你可一定要据实以告,否则的话……”
“娘娘不必威胁奴才,若非奴才假意向娘娘投诚,也得不到今日在养心殿中陈词的机会。”
于嬷嬷忽而反客为主,想必是连熹妃自己也预料不到的。
可是在雍正面前,一切都不由她来控制了。
“懋嫔娘娘含恨而终,奴才是她的乳娘,心中亦存有怨怼。因过往曾与坤宁宫中诸多管理祭神肉之太监相熟,但他们都不肯帮忙,便选了新入坤宁宫,手头拮据的小礼子同谋。”
“这一切都与宁嫔娘娘无关,无非是奴才想要银两打点浣衣局中的管事嬷嬷,将日子过得舒服些罢了。”
“娘娘好心为奴才筹谋,反为熹贵妃陷害,奴才今日始知当日苟且偷生之志为错,不敢再陷害他人,益增罪孽。”
第135章 把柄
“而后她就咬舌自尽了?”
裕妃摆了摆手, 示意主殿之中两个景山唱昆曲的小戏子退下去。
延禧宫主殿之中只剩下婉襄和裕妃两个,可以放心地说话。
“而后又向万岁爷陈情,希望他能记得懋嫔, 而后……而后便……”
裕妃轻笑了一下, 心中却也觉得老大没意思,“熹贵妃近来越来越昏庸了, 懋嫔生前便恨毒了她,留下来一个老仆人,怎么可能帮着她说话,去害懋嫔生前的好友宁嫔。”
“说起来, 这后宫里,也就只有懋嫔和宁嫔喜欢听昆曲, 懋嫔还会唱,也因此成为了至交好友。本宫倒是不大喜欢听昆曲, 咿咿呀呀月, 情呀爱的, 不如评弹快嘴有趣。”
婉襄心中微有所动,“娘娘难道就不觉得奇怪吗,宁嫔是雍正五年时进宫的, 那时的懋嫔身体应当已经很不好了。”
“万岁爷从前也觉得奇怪,不知道为什么她们会那样投缘。而那一日养心殿上于嬷嬷那样维护宁嫔,就像宁嫔才是她的主人一样……也很令人生疑。”
裕妃听罢, 又忍不住轻嗤了一声, “跟着懋嫔的能是什么聪明人,为了维护那个人做不到举重若轻, 落在旁人眼中便太刻意, 令人生疑。”
“不过算来也是, 去岁为你谣言之时,熹贵妃曾经那样折磨过于嬷嬷,便是不为了懋嫔,她本身也恐怕深恨熹贵妃。”
“所以本宫才说,熹贵妃近来屡出昏招。”
提及谣言,婉襄倒是又想起来一件事。
“懋嫔久病,早已经不再争宠了。每日所想所愿,不过是地下的两个女儿能够安息,那么……她又何必为难嫔妾呢?”
如果说懋嫔和宁嫔亲密到这般地步,以至于于嬷嬷都要如此维护宁嫔,那么懋嫔没有理由散布关于婉襄的谣言,这件事会不会与宁嫔有关?
“娘娘应当知道雍正六年时,宁嫔曾经为谣言所困,万岁爷对她的态度,是从那时开始改变的吗?”
裕妃将她的点翠护甲随手摘下来,满不在乎地扔到了桌上。
“谣言之事倒未必是宁嫔做的,毕竟苏答应之事上懋嫔为难了你,又见你成了宠妃,恐怕你得宠后报复。”
“至于宁嫔失宠……这种事谁说得清,万岁爷这个人是有些莫名其妙的。”
这个评价,婉襄也不敢苟同。
“那……懋嫔娘娘从前是个什么样的性子呢?”
从前觉得不了解她们也没有关系,但以宁嫔最近的疯劲而言,婉襄她觉得对于她来说也是威胁。
“懋嫔?若熟悉她的人,十个有九个都说她温和,另一个说她没脾气。从前在潜邸里,谁我都要呛两声,谁也都会回呛,唯独宋春眠不会。”
“所以那时她那样对待苏答应……当真是出乎本宫意料。说来懋嫔失去两个女儿之后脾气就古怪起来,也不知宁嫔是怎样投了她的喜好。”
似乎懋嫔为人实在乏善可陈,裕妃感慨过这几句,便也没有再评论了。
“于嬷嬷用性命否认宁嫔与此事的相关性,便仍然是熹贵妃办事不利。”
“宁嫔还年轻,又遭逢身边人去世之打击,也没有心力出来管事,到最后,又是本宫倒霉,不得含饴弄孙。”
辛苦些倒也罢了,只别叫宫中人觉得这件事上是本宫得益,以为是本宫在其中搅合。”
婉襄低头笑了笑,“恐怕很难不让人这样想,毕竟协理六宫之权,不是人人都像娘娘一样觉得只是烫手山芋的。”
“你还说本宫。”
延禧宫中的宫女端上来两盏红枣茶,裕妃尝了一口便嫌太甜,令人拿下去换。
而后才道:“万岁爷难道就没想过赏你个嫔位,让你也来趟一趟这浑水?不过是自己不愿意,万岁爷又终究舍不得罢了。”
在雍正眼中,一切事情他都会替婉襄担待,那么她当然也不必用协理六宫之权傍身,平添烦恼。
“嫔妾实在不如娘娘老成,万岁爷不放心也是有的。”
“她们两个人的手段,就是合起来也比不上孝敬皇后,此次弄得两败俱伤,哪有七年时腊八,皇后一个人将她们所有人都关在自己宫中这样痛快。”
那一日,皇后的确很厉害。既算的准,又豁得出去。
“裕妃娘娘也觉得这件事宁嫔还是脱不了关系么?可惜我们没有证据。”
裕妃看着婉襄喝茶,等她将茶水咽下去,才半开玩笑道:“说你自己便说你自己,别饶上本宫。”
“本宫可没心思跟宁嫔做对,但本宫也不会不留心眼。”
婉襄听出了她话中的意思,“那娘娘是说,您手上有宁嫔以盗卖祭神肉之事诬陷熹贵妃的把柄?”
裕妃的笑容高深莫测,“本宫可以告诉你这把柄是什么,但需要你答应本宫的两个条件。”
又是这样。
“只要宁嫔娘娘不触及到嫔妾的利益与底线,嫔妾没什么不可答应的。”
“从前不过是不能触及底线,如今还添上了利益……到底是做了母亲的人,顷刻便不一样了。”
没有等婉襄回答,裕妃转身进了东暖阁,从中取出一只盒子,摆放在她与婉襄中间。
“这第一个条件,是你不能用本宫给你的证据再到万岁爷面前挑头,旧事重提,洗清熹贵妃的嫌疑。”
虽则埋怨管理六宫庶务繁琐,但她还是更讨厌熹贵妃。
“这样看着本宫做什么,难道你不喜欢看这出狗咬狗的好戏?一枝独秀不是好事,似熹贵妃那样的人,就应该有宁嫔这样的疯子缠上她,时不时咬她一口,那才有趣。”
裕嫔说的也没错,只有她们互相同彼此对上,其他人才是相对安全的。
现在除了争协理六宫之权,还可以争后位,宁嫔不是完全没有胜算。
尽管胜率很小,尽管婉襄知道雍正一朝不会再立皇后了。
“至于第二么,本宫要你保证,在不触及你底线与利益的时候,若有人陷害本宫,你都要无条件地站在本宫这一方。”
第二个要求听起来比第一个要求正当得多,婉襄也当然不会拒绝。
裕妃高寿,除却儿子不是皇帝,实则度过了很美好的一生。她同裕妃站在一起,不会吃什么亏的。
婉襄没有拒绝,裕妃的手指轻轻点了点那个木盒子,而后将它推到了婉襄这一侧,示意婉襄自己将它打开。
婉襄从善如流,打开之后却发觉不过是一些被燃烧过的碎纸屑,黄黄白白,有的上面还有文字,等她看清上面被损毁的字迹原本写的是什么的时候,她立刻将这纸片丢了回去,用力地合上了盖子。
“武氏……‘种’字少了半边,下面的‘绿’字却清清楚楚。甲寅……甲寅?”
这日子有问题!
“事发那一日是丙辰日,若往前推三日,应当是癸丑日,而宁嫔说种绿是五日之前因煤炭毒气身亡的,那一日是辛亥!”
也就是说,种绿真正过世的那一天,是熹贵妃捉住那小太监,以酷刑迫使他开口之后的第二日,也符合熹贵妃说自己手下人办事不慎重,将消息流传出去的时间差。
“娘娘是从哪里弄到这东西的?”
裕妃知道婉襄明白了其中的关窍,略有几分得意。
“紫禁城中的宫人过世,都会抬出去烧了,再填了枯井。就算种绿是宁嫔的陪嫁,也无非这命数。”
“恰好本宫宫中也有宫女因病故去,本宫令她生前的伙伴去给她烧纸钱,恰好就遇见了启祥宫里的人。”
“宁嫔骗得了活人,骗不了死人。她以为毁尸灭迹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可偏偏为她办事的宫女心虚,见来了旁人,连纸钱都没烧干净就匆匆走了。”
这宫女自己办事不利,当然也不敢告知宁嫔遇见旁人的事,所以裕妃身边人捡到这没烧完的纸钱,是不会被宁嫔得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