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嘲过一句,她又继续道:“丧母长女,骤然到了这女人堆里,只知道不能为旁人欺负看轻,哪里知道要如何同她们相处?三天两头地被人使绊子,挨罚……”
“你以为乌拉那拉氏从一开始就是这菩萨性子?她阿玛费扬古可是杀过蒙古军,辗转征讨过鄂尔多斯、察哈尔、大同等处的步军统领,能教出一只绵羊?”
裕妃的神情越加不忿,年少气盛时受过的委屈烙印在她心里,永不能忘。
“年氏永远都高高在上,好像谁都不配同她站在一起;钮祜禄氏平日不声不响,可她就像只毒蝎子,冷不防蜇人一下,定要人痛个三天三夜。”
人的个性是不会改变的,只不过会根据所处的环境产生不同的表现形式而已。
“每一回我说错了什么话,乌拉那拉氏就会在半夜时着人传我去她房里。说错了什么话,便将这句话抄写上一千遍,如抄佛经一般地抄。”
“第二日还要先回到自己房中,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般地过来给她请安,那几年弄得我都不敢在她面前说话……”
她顿了顿,语气最终还是感激的,“也总算教会了我‘谨言慎行’这四个字的写法。”
裕妃望婉襄一眼,并没有向婉襄解释,她为什么又变成了如今这样。
马车停下来了,她们距离那一片哭声越来越近,终于为这一片泪水的海洋吞没,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
第129章 丧仪
“桃实, 我们也走吧。”
裕妃先一步下了马车,没有等待婉襄,径直往园中哭声最盛之处走去。
皇后居住的地方是春晖堂, 此时距离她崩逝并未有多久。婉襄不必刻意地去寻找, 满园白生生,便是她安眠之处。
相比于怡贤亲王薨逝的那一日, 皇后是与如今的她更为亲密,鲜活地出现在她人生里的人。
每一步婉襄都走得很慢,每一步都有她不能承受之重,那些哭声是她所无法抵挡的东西, 它们侵袭着她的四肢百骸,终于让婉襄不能再迈开哪怕一步。
春晖堂中, 有人身着丧服笔直地跪着,周围人来人往。
高常在、马常在、郭贵人……她们一个个都来得比婉襄更晚, 也一个个地经过她, 婉襄眼中却只有跪在堂中的宁嫔。
李贵人好心, 停在她身旁,“刘贵人,快些进去吧。嫔妾听说熹贵妃娘娘早已经在这里了, 若是在皇后娘娘丧仪上不恭敬,是要挨罚的。”
她也想往前走。
婉襄摇了摇头,勉强打点出精神来, 轻轻地推了李贵人一把。
“李贵人先进去吧, 我想再在这里站一会儿。”
上午时才走过的路,上午时已知是永诀, 秋日的阳光多么好, 她此刻一点也不想睡了, 想安静地再晒一会儿。
李贵人没有再说什么,脚步匆匆地进了殿,成为了所有着白衣悲伤落泪的人当中的一个,没有了任何区别。
婉襄想,她或许也是害怕着这种同化。
她没有在人来人往的春晖堂明间看见熹贵妃,正殿之中恒定的唯有宁嫔的背影。
旁人的真心都可以略过,婉襄下意识地开始思考,此刻的宁嫔,在知道皇后看破了她的一些事之后,举止之中又究竟有几分真心呢?
忽而有谁撞了一下婉襄的肩膀,是熹贵妃同婉襄擦肩而过。
她就像是感知不到婉襄的存在一般地向前走,一面雷厉风行地吩咐她身边的那图:“如今紫禁城中宫室尚在修缮之中,大行皇后停灵之处尚需万岁爷裁决,你去养心殿请万岁爷示下……”
桃实终于也忍不住了,她轻轻拉了拉婉襄的衣袖,“贵人,我们也进去吧,再站在这里……”
婉襄不得不被同化。她的悲伤,和其他人的悲伤没有任何区别。
除却宁嫔,所有的嫔妃都尚且在春晖堂的东暖阁中闲坐。
裕妃下首有一个空位,原本应当是属于宁嫔的,吴扎库氏站在一旁服侍仿佛不胜悲切的裕妃喝茶,婉襄坐到了早已抵达的富察氏身旁。
她刚刚应当去看过大行皇后了,分明哭过,眼圈有微微的肿。
她们的手都藏在未及换去的湘妃色西番莲纹桌布之下,富察氏握住了她的,彼此的手心都一片冰凉。
这已经是她们对彼此的安慰,婉襄的头脑渐空,回想起来的是雍正后来册谥皇后时颁布的诏书。
“皇后那拉氏,仁慈天赋淑惠性成。”
所有有谥的女子,都有这样类似的评价。
“祗事:皇祖妣孝惠章皇后、皇考圣祖仁皇帝、皇妣孝恭仁皇后,备蒙慈爱,克以孝称,佐朕内政……”
大行皇后于垂髫之年便已经为康熙指婚,嫁给雍正为正妻,其一生经历孝惠章皇后崩逝,康熙皇帝驾崩,孝恭仁皇后崩逝等等大事。
儒家以“孝”治天下,侍奉父母,为其守丧是顶顶重要的事。
为雍正正妻几十年,大行皇后一直俭以持躬,能够很好地管理六宫庶务,垂范于天下女子。
除却没有能够留下子女,是一个标准的皇后的一生。
和惠公主此时知道这个消息了么?
“……宁嫔若是当真这般悲伤,不若禀明万岁爷,随大行皇后一同去了。本宫会替你禀明万岁爷,令他追谥你为皇贵妃,同你一直仰慕的敦肃皇贵妃比肩。”
“她是汉军旗所出的第一位贵妃、皇贵妃,不如就由你来做这第二位?”
婉襄没有听见宁嫔的回答,这样的争吵让婉襄觉得头痛。
她只听见裕妃轻轻笑了一声,“她以为她是未来的皇后。倒也不必操之过急,未时先皇后才刚刚咽气。”
这话只有裕妃敢说。
富察氏松开了婉襄的手,同裕妃行了礼,而后便急匆匆地赶到明间去,试图平息这场战争。
裕妃却又在这时轻笑起来,“她才是未来皇后呢,真有意思。”
室内又安静下去,没有人接裕妃的话,就算是吴扎库氏也没有。
婉襄的目光在众人面上皆逡巡一遍,李贵人、马常在与高常在均面有悲伤之色,而海常在与郭贵人面无哀戚,不过偶尔用手帕掩面,强作悲伤而已。
她并不是想审判她们,她们实则和她毫无关系,而今日的眼泪也只是她们与大行皇后之间最后的一点联结。
东暖阁的门骤然被人推开了,宁嫔整张脸都被泪水浸透了,此刻面无表情地在富察氏的搀扶之下坐在了裕妃身旁。
哪里都要论资排辈,她抢了熹贵妃的风头,所以才为熹贵妃抢白。
裕妃没有理会宁嫔,她的身体不着痕迹地微微向远离宁嫔的方向倾斜,像是在躲避什么晦气的东西。
这一段小的插曲至少在明面上并不能给一潭死水一般的东暖阁带来新的波澜。
未过多久,有宫女来请裕妃出去。
在所有人都安静的时候西里间里忽而又爆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哭声,是她们已经为大行皇后装殓好了。
女官们引着东暖阁中的嫔妃们出去,依次序跪在大行皇后的棺椁之前,而后有更多的王公福晋、大臣之妻,出降的两位公主一身雪白跪在她们身旁。
明间之中焚烧起了香料,婉襄并不知那是什么。她只知道这香气要饲养大行皇后的魂灵,要让漫天的神佛一起享用。
她像所有人一样低着头,安静地流着自己的眼泪。
除却致哀,还有许多礼仪要行,没有人敢在这时候表现出任何不敬,哪怕是跪在最前面的熹贵妃。
所有的举止众人都是跟着她行的,她也开始控制不住地在想,此时的熹贵妃在想些什么呢?
被裕妃形容为“毒蝎子”的熹贵妃是不是在做着将来成为皇后的美梦,她是不是在大行皇后崩逝的那一刻,预见了她真正的未来?
丧仪之上,她们就像是木偶。
为既定的礼仪调拨着,跪下又起身,用膳短暂休息之后又重新行礼,循环往复。
没有太多与同僚交谈,分享彼此想法的时候,负责引导的女官永远睁着一双冷冰冰的眼睛望着她们。
仿佛是要用这种方式告诉所有人,有人离去是一件痛苦的事,谁都不要想从中侥幸逃脱。
婉襄实在有些受不了这压抑的气氛,没有用晚膳,一个人走到了东面配殿殿垂花门边沿,在那里遇见了不知已靠着石影壁站了多久的宁嫔。
夕阳西下,秋日的黄昏通常很短,但那日光恰好都落在她今日素净的面庞上,天然做胭脂,衬托出与她过往完全不同的一种柔和的美。
可惜在此刻婉襄并没有什么话想要对宁嫔说,只是匆匆地行了礼。
“宁嫔娘娘,嫔妾回东暖阁去了。”
在她转身的时候宁嫔出声唤住了她,“只有你我是当真是为大行皇后而感到难过的,你也不肯留下来吗?”
“我为了大行皇后的这场病,甘愿放弃协理六宫之权,一个人陪着她住在这畅春园中,即便是这样,也还要被怀疑真心吗?”
她们并不是朋友,宁嫔不应该将这些话说给她听。
“质疑您的是熹贵妃娘娘,不是嫔妾,若有必要的话,您应当同她去争辩。”
“可你也不相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