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襄”,“刘贵人”。“我”, “本宫”。
她还一次都没有唤过宁嫔的名字,那两个好听的字,她们便要永远地疏远了。
婉襄坐在绣墩上, 神情端庄, “嫔妾只是想着,在这件事上嫔妾与娘娘多多少少都是受害者, 所以过来探望您。”
宁嫔略略点了点头, 而后深吸了一口气, 认真地观察着周围的情形。
“这里是春雨轩吧,是在杏花村里。”
婉襄回答她:“娘娘那时生命垂危,万岁爷让太医在勤政亲贤殿的后殿之中为您诊治,务必要保全您的性命。”
“您流了好多血,昏迷了两日,万岁爷也因此推迟了回紫禁城的时间,直到您的情况稍微稳定了些,才命人将您送回到了春雨轩里。”
宁嫔额上缠着厚厚的纱布,那时候她的血止也止不住,勤政亲贤殿中所有人都不可避免地慌了神。
她们又静默了片刻,宁嫔重又开了口。
“麻烦你帮本宫同万岁爷说一声,本宫不想回到启祥宫去,即便是病好了,也想要仍旧回到畅春园去侍奉皇后娘娘。”
“本宫总是觉得启祥宫很冷,也就是通常不住在里面的夏日会觉得好一些。刘贵人你的承干宫呢?”
她问了这个问题,却并不期待婉襄回答,很快继续说下去。
“是本宫忘了,你通常都不住在承干宫里,你一直跟着万岁爷住在养心殿殿燕禧堂里,是不会感觉到冷的。”
未尝不是怨怼。
婉襄原本并不想同她说这些话,的确只是想来探望她,不愿见她红颜薄命,也报答她在自己生病时的关怀。
可事已至此,她已经不得不将话说得明白些。
“万岁爷从前让嫔妾居住在养心殿中,是因为他的确需要有人给予他相对平等的关怀。”
孝恭仁皇后早已经不在了,这关怀宫人们给不了,不知心的妻妾也不行。
“回宫之后嫔妾也会继续住在燕禧堂中,是因为圆明园中已经出过这样的事。嫔妾和这孩子都需要万岁爷的保护。”
她保护这个孩子的决心,绝不容任何人质疑和挑战。
“嫔妾的孩子即便出生,也并不会给任何人带来威胁,不会阻拦任何人的路。嫔妾爱它也只是爱它是嫔妾自己的孩子,不会借此来邀宠。”
婉襄尽量地抛出她手中拥有的所有的筹码。
“万岁爷知道嫔妾无有才能,即便怀有身孕,也并未有晋位的谕旨。”
“上一次裕妃娘娘请辞协理六宫之时,万岁爷虽然十分头疼,但也从没想过要提拔嫔妾,让嫔妾参与。”
“甚至,嫔妾不妨告诉娘娘,裕妃之下,万岁爷属意的,协理六宫的人选自然就是娘娘,他在嫔妾面前盛赞娘娘处事得体,只不过担忧娘娘身体而已。”
雍正当然没有这样说,这不过是婉襄抛出的,转移她注意力的诱饵。
何必和一个还没有出生的孩子过不去呢?不若去抓住手边实打实的权利。
婉襄不知道宁嫔有没有听懂她的暗示,但宁嫔问的下一个问题,就是有关于熹贵妃的。
“万岁爷最后如何裁决?”
婉襄没有必要卖这个关子。
“万岁爷下令彻查宫女一家为人灭口之事,娘娘以性命为证,万岁爷当然不会轻视。”
“如今六宫之事重新交予皇后娘娘处理,熹贵妃疑罪未明,被万岁爷先一步送回到了永寿宫中禁足,静思己过。”
听完婉襄的话,宁嫔猝然大笑起来,听在婉襄心中,犹如尖利的指甲划过肌肤,令人毛骨悚然。
“本宫用一条性命去做证,万岁爷还是不相信,还是要去查。”
“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本宫当年做不到的事,难道万岁爷如今就能做到么?”
婉襄心中微有不悦。
“凡事都是要讲究证据的,熹贵妃是皇子之母。娘娘既知这个道理,便更应知爱护自身,不要再做这般傻事了。”
“便是宁嫔娘娘实在生无可恋,别忘了,嫔妃自戕乃是大罪。”
从前宁嫔在她面前说过许多丧气话,聚拢到那一日,变成了那些鲜红的,流动的血液。
她绝不赞成这样的事,哪怕她是敌人。
“你也不相信是熹贵妃造下了那些孽,不相信本宫清白无辜?”
宁嫔的语气,是婉襄从未听过的激烈。
不知为何,今日婉襄心中有难平之气,又受宁嫔这般挑拨激将之语,忘记了她一贯来守拙的行事准则。
“嫔妾的确不相信,宁嫔娘娘。”
宁嫔一瞬间被婉襄的坚定所震慑,眼中为痛苦所催生的那些泪水与雾气都消散,她在等着婉襄说下去。
“那些事情看似都过去了很久,可若是用心布局,其实根本就没有。”
若早有计划,串联安贵人在那脂粉之中加入灵猫香根本就不是什么困难的事,婉襄已经私下提醒过刘裕铎了,让他对比一下这香气与真正的陈年香料之间的区别。
雍正五年到如今有三年多的时间,新香和旧香一定会是不一样的。
也许宁嫔反复地提及那个孩子的棺椁,不过是想要借此引出安贵人的脂粉。
毕竟,宁嫔侍奉雍正已久,她不会不知道雍正有多相信这些事。
他是不会同意开棺的。
“本宫不明白刘贵人你此刻在说些什么。”
“娘娘真的不明白吗?”婉襄的语气平缓,尽管她是在反问她。
“这件事发生之后,嫔妾目睹全程,其实心中也有许多疑问。“
“一盒脂粉而已,便是再名贵,存放了这么多年也是无用的,安贵人是贵族出身,又深恨熹贵妃,不至于还要留着它。”
婉襄一面说,一面观察着宁嫔的表情。
她没有露出任何的马脚,“本宫当时提起这件事,也不过是因为见万岁爷实在不同意取出那块九子墨,并没有想到查验安贵人的东西真能有结果。”
“是吗?”
不断地反问,能击穿人的心理防线。
“但的确有结果,娘娘真正没有想到的,只是万岁爷即便见了这样的东西仍不认为熹贵妃有罪,乃至于娘娘要以性命相挟吧?”
她太低估了雍正,也太低估熹贵妃于雍正而言的重要性。
熹贵妃是未来皇帝的母亲,他怎么能容许她身上有这样的污点?
宁嫔眉头微锁,“刘贵人,你可知你此刻在说些什么?”
婉襄丝毫无惧。
“嫔妾再说一次,无论是因为什么,无论熹贵妃是否当真害了你的孩子,宁嫔娘娘,拿性命作赌是很愚蠢的。”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应该珍惜。”
那些陈年的公案婉襄没法为她们清断,更何况就像是她对雍正说的那样,她并不关心旁人。
宁嫔安静地凝望她良久,再开口时话语中蕴含的是无限的痛苦。
“你没有失去过孩子,你根本就不会明白。你因为这块九子墨而昏迷的那一刻,你难道就没有害怕过吗?”
“若不是因为害怕,嫔妾今日便不会同娘娘说这么多。”
“从前有多少人轻视嫔妾,嫔妾都不会在意。可嫔妾不会容许有人似这般在暗中下手谋害嫔妾的孩子。”
这些话掷地有声,狠狠地震慑住了宁嫔。
“宁嫔娘娘要向熹贵妃娘娘复仇,昨日也罢,若有明日再扯上嫔妾,借刀杀人,嫔妾不会像娘娘这样的。”
“嫔妾一定会搜集好所有的证据,直到那罪人得到她应有的下场。”
婉襄站起来,留给宁嫔最后一句她真心的话。
“不管宁嫔娘娘相信不相信,嫔妾希望自己所想的一切都不是真的。”
她不希望似宁嫔这般冰清玉洁的女子,背后也是一张鬼魅面孔。
“而那块九子墨嫔妾也会好好地保留着,引以为戒。”
但当然更多的是对宁嫔的警示。
“若有一日当真有必要,嫔妾会说服万岁爷,请出您那个孩子棺椁里的那另一块墨的。您好好养伤。”
她说完这句话,没有再等待宁嫔的反应,行过一礼,便朝着春雨轩外走去。
因为她生了病,为了安抚她,雍正将她的母亲和妹妹都接到了圆明园里,她要去见她们。
第98章 云泥
婉襄坐在金鱼池中的敞榭里, 静静等待着她的母亲和妹妹过来。
金鱼池,亦是后世圆明园四十景中的一处,乾隆时期名为“坦坦荡荡”, 是圆明园中最大的观赏锦鲤之处。
乾隆母子十分喜欢这里, 这是乾隆登基之后经常陪着熹贵妃过来休息游玩的地方。
如今这里倒是并没有为雍正所重视,当然也就没有那么多好听的名字, 好看的匾额,其实很少有人过来。
桃实准备了一些点心,放在敞榭的石桌上。
而后向她道:“贵人要不要加件披风,怕是这湖上风大, 若是感了风寒便不好了。”
婉襄微微地点了点头,抚着披风上瓜瓞绵绵纹样出了片刻的神。
系统给予她的那些刘婉襄的记忆更像是一个数据库, 除却刘婉襄自己的事,其他的需要特定的钥匙才能打开, 并不能随心所欲地调动。
脑海中只有一个模糊的形象, 所以她到现在还不知道刘婉襄的母亲、妹妹长得是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