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自小由孝懿仁皇后抚养,常在承干宫中出入,却鲜少往皇额娘的永和宫去,也并不亲近她。”
皇帝将杯中的茶水尽数倒入了一旁的松树盆景之中,让他得以更好地欣赏这只杯子。
“它其实是皇额娘初为德嫔之时皇阿玛御赐之物,四、五岁时有一日朕入永和宫玩耍,失手打破了这只杯子。”
“那时皇额娘虽然已经是德妃了,出身底蕴终究不如旁人,定窑白瓷,于她而言已是极好的东西。”
“朕年幼倔强,越是犯错,便越是不想认错,甚至恶语伤人,言孝懿仁皇后宫中似这般的瓷器堆山填海……”
雍正苦笑着摇了摇头,珍而重之地将这只杯子放在了心口。
“皇额娘那时并没有责怪朕,只是将这些碎片都好好地收了起来,直至将要辞世之时方才将它重又交还于朕。”
婉襄垂下眼眸,望着黄昏时青砖上渐渐被暮色熔成一片的影子。
“提醒万岁爷勿要倔强,勿要傲慢,勿要伤了爱人之人的心。”
这是她的领会。
“不错。”雍正骨节分明的手指在茶盏外侧一朵一朵的梅花之上掠过。
直到轻抚过每一朵梅花,他才又开了口,“皇额娘最喜欢梅花,常以梅花自勉,这或许也算是一种缘分……”
雍正没有再说下去,从长榻上站起来,先一步朝着中堂的那副踏雪寻梅图走去。
他今日穿着一件石青色云纹对襟长袍,负手立于画轴之前。
他的头发梳地很整齐,即便经过了一日的劳累也没有任何凌乱,
见婉襄并没有跟过来,他回过头笑意温和地同她招了招手,“不是想看看这幅画么,快过来。”
婉襄还是愣了愣的。
她没有想到在这封建王朝之中,本该最是高高在上的一个人,大部分的时刻却并没有让她体验到强烈的地位之别。
她在雍正下一次开口之前朝着他走了过去,这个男人在此刻对她的吸引力显然远超过了系统的命令。
婉襄在他身后一步的位置停了下来,越过他宽阔的肩膀望向中堂上的那幅画。
脑海中系统在不断地读取着进度,直至终于读取完成,婉襄伸手关掉了她耳后的开关。
“十三弟很懂得欣赏画作,这幅明代王谔的踏雪寻梅图轴其实也是多年前皇额娘生辰时他替朕找来的贺礼。”
若是婉襄没有记错的话,这幅画其实最后是珍藏在故宫博物院之中的。
她硕士时的导师研究的一个方向便是古代画作,耳濡目染,婉襄也能鉴赏出大部分名家画作的精妙之处。
但这不应当是刘婉襄具备的技能。
刘婉襄木讷而迟钝,“奴才并不懂画,只是方才一入堂中,目光便不自觉被这幅画作吸引。所以才斗胆求万岁爷开恩,让奴婢看一看这幅画。”
雍正看来既不意外,也不失望,反而如讲故事一般娓娓道来。
“王谔是活跃在明朝成化、弘治、正德年间的丹青手,曾以绘事供奉仁智殿,颇受明孝宗喜爱,被其誉为‘今之马远’。”
仁智殿是明代供职于宫廷的丹青手平日上值作画之处,马远则是南宋时另一位著名画家,构图大胆,喜取边角小景。
王谔既然被称作“当世马远”,构图之上与马远自然多有相似之处。
皇帝很快也将话题转变到了这幅踏雪寻梅图本身,“这幅图轴便颇有‘马一角’之风,主景为山之一角,将其置于一隅。”
“至于用笔,亦沿袭王谔画作一贯来‘斧劈皴’的风格,棱角方硬,树干虬劲。便在王谔画作之中,亦属于难得的佳作。”
婉襄的导师很喜欢马远,也连带着欣赏王谔。
雍正的这番话其实同她导师平日品评画作时所说的差不多,却也仍旧令婉襄感觉到惊喜。
她其实并不太喜欢研究清代的器物,偶尔能入眼的几件东西也大多是雍正时期的。
那时她与他相隔着数百年的光阴,只能在修复他所统治的朝代留下的文物时同他在心中对话,没想到还能有如今日一般听见他侃侃谈出她心中所想的机会。
雍正回过头来,见婉襄不说话,还以为她是听不懂。
他的态度仍然宽容,“其实赏析画作也不是非要道出这般评论,对于美好事物的感觉总是相通,你既然喜欢,又与皇额娘有些缘分,朕便将这幅画赐给你。”
明代王谔踏雪寻梅图轴,故宫珍藏的宝物,在四百年前,居然为雍正帝赐给她成为了她的私有物。
这个念头从婉襄心头滑过,她心中却是惶恐更多过欣喜虚荣。
“虽则人们对‘美’的感觉总是相通,但若不懂万岁爷方才所说的这些,这种‘美’终究只是浮于表面的。”
更何况,“奴才更不敢妄称自己与先太后有缘。这幅画作承载过万岁爷与先太后的很多心意,奴才曾有幸窥见过,便足够幸运了。”
作为时·物计划雍正一朝的穿越者,婉襄知道,在康熙朝执行任务的穿越者所占据的身体正是雍正的生母孝恭仁皇后。
但她并不知道具体的细节,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穿进孝恭仁皇后的身体,也因此不知道喜欢梅花的究竟是孝恭仁皇后本人,还是她的前辈。
但这道理都是一样的。
婉襄是故宫的文物修复师,是故宫珍宝的保护者。
她更希望这些宝物都能好好地留存在大清的国库里一代代传承下去,而不是沦为嫔妃私产,最后不知流向何处,甚至被摧毁。
雍正显然并没有想到自己会被拒绝,但他并不是一个会因为小小宫女的拒绝而恼羞成怒的皇帝。
他的笑容有些无奈,目光在璃藻堂中珍宝之上轻掠过一遍,“你总该给朕一个台阶下。”
婉襄在一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低头行了礼,走到屏风另一侧的八仙桌旁,随手拿起了一只梅花状的砚滴。
“不知万岁爷能否将这只砚滴赏赐给奴才?”
砚滴是储存砚水的器物,这只应当是银镶铜的,花开两色,十分精致。
更何况砚滴很小,带在身上一点也不显眼,又不易损坏,比画轴要好得多。
发生过云英的事了,她必须要比从前更谨慎。
雍正并没有回绝她,“喜欢便留着吧。”
婉襄将这只梅花纹砚滴收进了自己的荷包之中,苏培盛恰由摛藻堂外入内,恭敬地向皇帝回禀要事。
“万岁爷,张廷玉张大人与蒋廷锡蒋大人此刻候于干清宫外等候您召见。”
婉襄恭敬地退到了一旁。
第10章 急救
“婉襄姐姐,这个砚滴好漂亮啊,真的是那位爷……赏给你的?”
桃叶趴在桌上,伸出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触碰着那只银镶铜砚滴,似乎对它很好奇。
婉襄正坐在桃叶身旁打磨着一些锔钉,从那一日之后熹妃分派给她的活计总是很少,长日无聊,她想要把之前房中被打碎的那些瓷器都修补好。
听见桃叶说话,婉襄望了她一眼,而后爱怜地拂开了她额前为微风吹动的碎发。
“姐姐何时欺骗过你?”
念及前事,她忍不住嘱咐了一句:“这一次可别想着再去同人夸耀了,在宫中做人应知低调。”
安贵人给她们留下恐惧的那个夜晚其实已经过去很久了,甚至距离婉襄得到这赏赐也过将近半个月。
但桃叶仍旧没有能够恢复成原本开朗的样子,看人时的眼神总是怯生生的,藏着旁人所不理解的畏惧。
她听了婉襄的话,神情依然有些闷闷的。收回了自己的手,坐直了身体,望向紫禁城冬日将雪未雪时总是青灰的天空。
“姐姐,你说云英如今究竟如何了?”
这样的问题,即便后来再见面,婉襄也并没有询问过小顺子。
她知道那一日她将自己的披风披在敌人身上的举止一定不能够得到苏培盛的认同,也就更不想做这样没有必要的打探。
“云英下场如何同你我没有关系。总之她不会再来欺辱于你我,便将过往之事尽皆忘却吧。”
桃叶的眉头皱在一起,“可是,她毕竟是因为我们……”
她一直都知道婉襄的算计,也一直都认为云英是因为婉襄的算计才会被送入慎刑司的。
婉襄拿着小锤子在铜丝上落下一锤,发出的声响是轻微的,却也足够打断桃叶将要说出口的话。
“云英之所以会被投入慎刑司,是她挟带私怨出言污蔑旁人。不是因为我,也不是因为你。”
婉襄并不打算向桃叶解释在这件小事上那些大人物的博弈,这些只会使得桃叶更加忧虑。
十四岁的少女本应当如同笑春风的桃花一般盛放,却被迫地生长在这阴暗的角落里,能少一些风吹雨打,便少一些吧。
可惜桃叶那张满是稚气的脸仍然迅速地枯萎了下去,她的脊背不再挺直,整个人蜷缩起来,把自己的脸埋在了臂弯之中。
她的声音里隐隐带着哭腔,“我害怕。”
婉襄的手停下来,她不知道要如何去回应桃叶的这份情绪。
她想了想,“你跟着姐姐一起去探望苏答应吧,出去走一走,也许心情会好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