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薄薄的纱裙她恍惚间觉得自己身上的这一抹红,与徐青芜的飞鱼服融为一体。
她本不该喜欢红色的, 尤其是飞鱼服上的红。
徐青芜见她半晌没说话, 手指摩擦着掌心里的钱袋,开口道:“太后意图谋反,言家说不定会面临连坐抄家的困境已然不能再庇护你们。不如趁现在圣旨未下, 带着你的人离开京城。”
说完, 他又紧接着补了一句:“当然, 这也只是我的猜想如何做决定还在于你。”
“抄家么,”昱鸾缓缓开口,“左右我也不是第一次经历过了。”
她们这群人最开始都是官宦人家出身,因家人犯错受连累才流落至成贱籍,抄家没族这种事早就已经见怪不怪了。
徐青芜定了片刻又道:“重月楼记在太后侄女名下, 此番出了事定然会没收财产房契上交朝廷,你们若执意不走, 只会连累到她。”
听了他的话,昱鸾苦笑了下从口袋中拿出一张地契展开给徐青芜看。
上面赫然写着她的名字, 宋昱鸾。
也就是说言云衿一早就将重月楼转交给了她。
“你当真小看了她,我同言云衿自幼相识,她这个人一向眼光长远想法独到, 又怎会看不清局势猜不到今日呢。”
见徐青芜神色没有变化,昱鸾一边将地契收好一边微笑着说道:“徐指挥使,你屡次三番暗中提醒我远离言家, 究竟是因为出于性善仁义呢, 还是一早就知道我的身份呢?”
他是锦衣卫出身, 又做到了指挥使的位置, 想查清一个人的身份对他来说不是难事。
北镇抚司活阎王,又怎会这样清闲每隔几日就跑到酒楼里喝花酒。
除非,他是有意为之。
闻言,徐青芜站在原地凝神望着她没有说话。
昱鸾轻晃了几步,笑着说:“隆德十四年,科举泄题。礼部尚书宋志诚被押入诏狱审问,期间并未有确切的旨意为他定罪。”
“在宋志诚进诏狱后不久,他儿子宋宴被人设计在酒楼失手打死了永安郡主的小儿子谭鸿真,宋志诚企图用假死替儿子脱罪,却再次被人发现以至于全家获罪被锦衣卫上门抄家。”
昱鸾上前向徐青芜走进,低声道:“而那个人是谁,指挥使你再清楚不过了吧?”
那年她十三岁,同宋府一众家丁依偎在一起,看着自己父亲兄长被锦衣卫的人抓起来,看着拼命反抗的家人被绣春刀一刀封侯。
熊熊大火将整个院子烧的面目全非,昱鸾透过下人的指缝看见了将牌匾摘下折成两半扔进火光里的俊朗少年。
那少年穿着一身鲜红的飞鱼服,将镣铐禁锢在她父亲身上,他手中的绣春刀冒着寒光,架在宋志诚脖颈上戏谑道:“宋尚书,昔日你因一己之私害我全家流放,今日我亲手将你缉拿归案,我道这世间果然有因果报应。”
昱鸾闭上眼,不愿再回忆。
“我的确一早派人查了你的身世,但我没有恶意。”徐青芜沉声道:“我同宋志诚有血海深仇,但牵连到无辜之人并非我本意。太后谋反言家此番必有一劫,你若愿意我可以......”
“徐指挥使,”昱鸾打断了他的话,“我今日来不是要和你谈这些陈年旧事孰是孰非的。”
昱鸾的声音微哽,“我父亲为官不仁犯下错事那是他应得的报应,他害了你全家,你也将他全家缉拿归案。前尘往事,恩多怨多就到此为止吧...我今日过来是有事相求于指挥使你。”
“你说。”
昱鸾顿了顿,换了一个更平和的语气道:“隆德十七年麓安惨案,你父亲也是当事人。现在对当年事了解全貌的人已经不多了,我知道当年的事对徐大人影响颇深,若是可以,我想求指挥使你带着徐大人出面作证,将当年事情经过详细讲述一番,就算再多给谢延卿一丝活下来的希望......”
*
外面天气阴暗着,虽是到了冬日也没有连续几天整日都不出太阳的道理。
诏狱牢房天窗内透过来的光亮也微弱了许多,年迈的狱卒在窗前站了许久,咒骂了几声鬼老天后从怀中掏出几枚铜钱,席地而坐掐算起了六爻卦。
谢延卿听见响声,放下手中的游记朝老狱卒坐的方向看过来。
只见那老狱卒手法娴熟地摇着手中的铜钱,随即抛在地面上,重复了三次后凝神许久。
察觉到有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老狱卒抬头向谢延卿看了一眼。
谢延卿自知冒犯,拱手行礼笑着道:“老先生是在算什么?”
老狱卒搓搓手,“近来天气怪的很,我来算算几时能下雪。”
“那您算出来了吗?”
老狱卒捋了捋胡须道:“风雪雷电,皆是上天的警示,这京城啊兴许又要再闹些灾祸冤案了。”
谢延卿笑了笑,沉默不语。
老狱卒看向他道:“你看着年纪轻轻,是因为什么被关进来的?”
谢延卿将三法司写给他的罪责简短说了些,引得老狱卒一阵唏嘘。
他眉头紧皱了半晌缓缓道:“这么说,你还曾是钟太傅的学生,隆德年间一甲进士出身?”
谢延卿点点头。
“那他们说得那些事当真是你做的吗?”
谢延卿苦笑了下说:“算是吧。”
老狱卒看了他半晌,就在谢延卿以为他要发脾气咒骂自己时,他突然叹了口气道:“太傅这一生过得凄惨,带出的学生也一个比一个命运多舛...文渊阁大学士薛珩砚,不知你有没有听说过?”
薛家小公子薛珩砚,自小天赋过人,是薛老太爷捧在手心里的美玉,他虽出身世家但心系寒门学子,常怀悲悯之心。
他五岁那年便拜在了钟太傅门下,成为太傅最得意的弟子。隆德十五年,薛珩砚同太傅一起在朝中推行丈田令,短短一年改良颇见成效的同时,也惹得朝中众多世家官员不悦。
隆德十六年,在朝中世家官员的多番针对下,薛家因万寿宫坍塌一案获罪,满门处斩。
依大周律腐刑可替代死刑,薛珩砚为保丈田令不被中断,选择忍辱负重留在这世上。
昔日名满京城的世家贵公子,拖着残缺的身体忍受着背后一个又一个不怀好意的白眼和污言秽语,接过钟太傅留下的重担,将丈田令推行至全国大江南北。
同为太傅的学子,论起高义,谢延卿自觉不配同他相提并论。
老狱卒手指敲了敲地面,响声将谢延卿的思绪拉了回来。
“当年薛小公子受刑时,我就在现场。”
提起过往,老狱卒满脸写着遗憾与不忍。
他们二人谁都没有再说话,沉默了良久后,老狱卒收起地上的铜钱道:“我这人没别的本事,就是摇卦摇的准。我见你生得面善,不像是他们口中恶贯满盈之辈,要不我给你算上一卦看看你有没有能脱罪出去的机会?”
谢延卿笑着摇摇头,说:“之前也有人给我算过命。”
“那人怎么说?”
“他说我命生逆纹,年纪轻轻就有牢狱之灾是短命之相,不到二十三岁就要受刑而死。”
闻言,老狱卒磋磨着铜钱的手指停顿了下,抬头看向他道:“你今年贵庚?”
谢延卿笑笑,透过天窗看向外面阴暗的天。
凛冬将至,即将又是崭新的一年。
他叹了口气,道:“马上二十三了。”
牢房外传来嘈杂的脚步声,几个锦衣卫朝他们所在的方向走过来,老狱卒连忙站起身相迎。
为首的锦衣卫走到谢延卿的牢房前,打量了他几眼道:“谢延卿是吗?”
“我是。”
“来和你说一声,三法司官员请命要清理反臣逆党,这几日赐死的圣旨就要下来了,你自己心里有个准备吧。”
谢延卿拱手道:“有劳诸位。”
诏狱内关押的死囚不在少数,听闻自己被判死刑后还能如此气定神闲却还从未见过。
锦衣卫看了他手腕的镣铐,道:“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有,”
“什么?”
谢延卿笑着摇了摇头道:“我能问一下,我家夫人言云衿现在如何了吗?”
*
宫门外,白竹搀扶着言云衿站在正候在那儿等待宫中宣见。
她姑母被禁足慈宁宫,她也已经不再如以往那般可以随意出入宫门。
谢延卿将要被处决的消息下来后,她接连往皇宫里递了七八封拜帖,却都如石沉大海般了无音讯。
言云衿知道皇帝不愿见她,这几天她将为钟太傅修建的祠堂开放,引得京城无数文人学子前来祭拜,更是传承麓安书院精神,招寒门举子入书院读书。
一时间京城上下无人不对言家的行为加以赞赏,短短几日还有许多曾受钟太傅恩惠过的达官显贵自掏腰包供奉香火,购买设备以供更多寒门学子前来学子。
消息传的沸沸扬扬,早已经传到朝野上下每一位官员的耳中。
许多位言官递折子大肆赞扬这一行为,也让朝堂上那些急着推到太后,惩治言家的人一时间手足无措。
谋反之罪依律当诛九族,若是为太后定罪连坐惩治言家,那近来这些前来祭拜和读书的官员学子多有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