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柏:“我从不会记错。成婚时,她告诉我在诚书抄书馆抄书多年,以此谋生。”
馆主满头是汗,“那也许误会了, 您要不信, 我可将本馆抄书女的名册给您看。”
“不必了。”
梁柏面容严肃、双目一凛, 吓得馆主后面声音都萎了。
抄书匠又不是什么要差, 欧阳意不至于在此间改名易姓。
抄书馆女子多,梁柏特意多买了些马蹄糕, 打算请欧阳意的同僚,还有,出门前特地收拾容装, 也是为了不让欧阳意在姐妹们面前丢人。
好啊, 原来全是骗他的。
自登高位, 没有人能骗他,没有人敢骗他。
欧阳意是第一个。
胆子好大的女人。
梁柏第一反应是怒,将原本小心捂着的马蹄糕往地上狠狠砸去,砸得稀烂,以脚碾之,似要将他的悸动、呵护和萌生的爱意,全碾得一干二净。
他没动,眼神凌厉,带着一股居高临下不怒自威的气场。
馆主正要找其他理由请他出去,啪,地砖不堪重负,瞬时裂开蛛网般的纹路。
他连跺脚都不曾,却力度大到恐怖如斯的地步。
许久,梁柏发出一声嗤笑,暗哑的声音平添几分高深莫测:“多谢告知。”
馆主瑟瑟发抖,“不、不客气。”
整个抄书馆安静得掉针可闻,原本来来往往搬书的小厮们自动为他让开一条路。
他往外走,一步、一步、不疾不徐,脚步简直像踩在人的心脏上。
常年习武,他的脊背笔挺,令人联想到泛着寒光的锋利兵器,周围莫名萦绕一股森然肃杀感。
馆主战战兢兢地送走这位煞星,不知不觉背上出了一层汗。
心里暗道:如此英俊不凡,却被戴绿帽了,他说妻子日日出门抄书,呵,八成是会男人去了。
可怜啊。
正想着,前面那位主忽然回头,目光在“抄书馆”牌匾上一掠,脸色阴沉得可怕。
馆主赶忙收起揶揄的眼神,心道千万别砸我招牌。
被梁柏强烈的凛然威严吓得不敢直视,刚才那一眼犹如猛虎回眸,只觉得对方几乎会杀人的气场几如实质,把馆主射了个透心凉。
良久,梁柏又转头,这下终于大步流星而去。
馆主咽咽喉咙,“……您慢走,欢迎惠顾。”可别再来了。
入秋后早晚温差大,太阳落山,风过,带来几分冷,梁柏忽感啼笑皆非。
有什么资格生气,有什么立场怪欧阳意。
他自己,不也谎话连篇,隐瞒身份吗。
街上游逛的人越来越少,夜色空旷,行人匆匆回家。
每个人都有家。
他没有。
梁家长辈只当他是工具,直到娶欧阳意,他好像觉得自己有了家。
充满谎言的家。
梁柏被一股莫名的疲惫淹没,忽然觉得世间一切五光十色都暗淡,就像回到小时候,在幽深丛林独行,一个人呆久了,时间、生死,界限都模糊了。
为什么欺骗他,她每天都去了哪里。
相处日久,生活和谐,可谈心么,从未有过。
他努力回想,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而她,似乎也不在意他的心事。
如今想来,她的态度,三分真心七分应付。
也不全对,昨晚他们曾有过短暂的交心,她劝他离开这累人的位置,她还侃侃而谈起朝政。
整日面对他都是笑容晏晏,从未向他吐露过烦恼,都是捡些无关痛痒的趣事聊。
哪有人每天都是好心情,怎么可能呢?
都是装的。
也怪他自己,不用心,也就察觉不到别人的心。
印象最深的是去洛阳前一晚的集市,光彩四溢、有诗百篇、聪慧过人。
她如此优秀,怎么会看上“狱卒”,怎可能甘心与“文盲”相守一辈子。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是否有可能,她在外面有别的男人?
那块刻着“安”字玉牌的主人。
所以她和他一样,成婚只是幌子?
无数思绪飞闪而过,骤然想起“久推官”在给他信中提及的西极山女尸案,女大诗人孙蔓从和女人相好,而对方亦借有夫之妇的身份掩饰这段情侣关系。
梁柏一阵胸闷。
只能自我安慰式地怀抱一丝微弱的希望:她是有苦衷的。
但替她找半天也找不出正当理由,只觉得这桩婚姻如同幻梦般荒诞可笑:
难怪他们每次要办事前她都喊头疼。
天哪,他到底该期望给他戴绿帽子的那位是男人还是女人?
越想越讽刺,欧阳意若真外面有人,梁柏还是希望她喜欢男人,毕竟他的能力只在她面前展现了三分,若她是喜欢男人,他就还有挽回机会!
左奉宸卫将军、禁军统帅、御前心腹大将,年纪轻轻,武功卓绝文采不凡,放眼大唐,有谁能比得过他去?!
斗志已燃,心中便不再彷徨。
不知不觉走到了城门,一排排马车咕噜噜而过,车帘传出隐隐约约的抽泣声。
“将军!”
梁怀仁梁予信同时奔过来。
梁怀仁禀报:“将军,这是最后一批了。”
梁予信笑着,“此等小事,那需将军亲自来督阵。”
马车里全是和天后作对的当朝臣子的家眷。
傻子才会真觉得这趟去洛阳是去赏花。
要是天后和太子斗狠了,怕不是赏鹤顶红。
她们就是些炮灰,连棋子都不是的人质。
为了逃避面对梁柏,梁予信可卖力办差,连夜清点布置,今天大清早分了几路人马往各个朝臣家里“请人”。
这些“太子档”趁二圣不在,日日往东宫跑得勤,等接到家中消息,奉宸卫直接将人都拦在宫门口。
不是那么爱呆东宫嘛,就甭出宫了。
这是最后一批家眷,送走她们,再放那些朝臣出来,有大半天的时间差,他们就是插了翅膀也拦不住老婆孩子,只能灰溜溜地跟奉宸卫去洛阳,陪老婆孩子一起“赏菊”去。
梁柏冷冷地,“事情办得漂亮,没给我添乱。”
添乱?梁怀仁抓住他话里的奇异情绪,问:“谁给将军找不痛快了?”
梁柏:“……我被人骗了。”
“!”
“吃了雄心豹子胆,敢骗将军!是谁!”梁予信百思不得其解。
梁柏唇边勾起一丝淡淡的微笑,温和的面容下似有“叮”的利剑出鞘声。
许是心虚作祟,梁予信总觉得将军的笑有些阴森可怖。
难道他知道自己对夫人的身份隐瞒不报?!
“你们说,骗了我,该怎么办?”
“那得问骗走将军何物,若只是些许钱财,嗐,这世道穷人苦……”
“并非,她欺骗了我的信任。”
“啊?那该杀头哦!”
梁怀仁朝梁予信挤眉弄眼,梁予信毕竟年纪还小,吓得小脸煞白。
“……”
“可她,我不会杀。”
“必须好好教训一顿,不然不长记性。”梁怀仁故意道。
“将、将军,其实我也是昨天才、才知道久推官她……”梁予信斟酌着。
“简直有辱斯文!”声音由远及近。
来者正是东宫六率的参军、太子妃的亲叔叔——韦玄钦。
“梁副统领,你们这样做是什么意思!”
韦玄钦的声音洪亮,显得义愤填膺,“这些妇孺犯了什么罪,将她们像犯人一样押送洛阳?东宫的臣子们又做错了什么,将他们羁于内廷?啊!稚子何辜!女眷何辜!你们如此,与强盗何异!你们是得谁的令,奉谁之命?!”
韦玄钦从东宫闯出来,赶来拦截,却晚了一步,气急败坏数落梁怀仁。
东宫六率地位弱于十六卫,韦玄钦官职也不过是五品参将,还不如梁怀仁这个四品的奉宸卫副统领,但他可是太子妃的亲叔叔啊,正儿八经皇亲国戚!
梁怀仁也不急与他分辨,有个冷铁般的声音响起,“是我的令,奉天后之命。”
韦玄钦:?!
梁柏刚才一直背对着,这方转身,缓缓道:“怎么,韦参军有什么异议?”
他威严的声调在寒风中充斥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紧张感,那些车马已经走远,轻微的风声都变得清晰凛冽。
呼,呼,像刀剑挥起的破风声。
韦玄钦瞬间倒吸凉气,震惊于眼前人穿着布衣,却气势不减。
浸营官场多年的他忽然清晰无比地意识到,他踏入了魔鬼的领地。
左奉宸卫大将军梁柏,朝堂上唯一有先斩后奏之权,死在他手里的人不计其数,私下里被人称为“杀星”。
这种无形的威压太大了。
韦玄钦讪讪地拱拱手,“下官见过大将军。”
韦玄钦强行令自己冷静,才不至于吃眼前亏。
他垂眼,没敢直视梁柏的眼睛,眼珠子快速转动,思考着应对之策,但仅仅就这么随意一瞥,一种阴沉的压迫感袭来。
梁柏心情烦躁。
要不杀个人解解闷?
“韦参军手里拿着什么,东宫手谕吗?”
太子也真是,这么点事,就被左右人诓出一份亲笔手谕?
上面的印鉴怕是太子妃盖的,韦家迫不及待拿来城门耀武扬威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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