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曌淡淡地“嗯”了声。
好像过了一辈子那么长,那种令人窒息的气压有所回升,欧阳意仍不敢看武曌脸色,只低着头用余光偷偷和韩成则、顾枫碰了一下。
武曌又问:“还有什么,大胆直言。”
真的可以直言吗?老实说,欧阳意不懂政治人物的弯弯绕绕,大老板让她说她就说了哈。
“臣斗胆问,天后是否认为今日之事与陈探花坠楼、户部小吏之死相关?”
武曌目色微凛。
不涉朝堂的七品推官竟一语言中她的心事。
两个案件主角身份虽相差十万八千里,但若是叛党所为,无非是要制造恐慌,趁着人心惶惶浑水摸鱼,这也是查案最怕遇到的麻烦。
武曌看了看狄仁杰,后者解释道:“久推官和疏议司也加入了调查黑蝠团一案。天后,敌在暗我在明,来者不善,臣恳请封锁消息,以免贼人趁机作乱。”
武曌同意:“准。”
“这是具无名尸,首先要做的是找到尸源。臣初判,死者和凶手应是旧识。”欧阳意得到武曌肯定,话也多起来,“死者左手小拇指与无名指齐根断去,切面光滑,属于成年旧伤,这是赌场常用在欠债不还者身上的惩罚——臣斗胆猜,死者是赌徒。”
狄仁杰边听着,不禁佩服其胆识,天后在上,磕磕巴巴是难免,但这久推官恭谨之外由始至终都颇沉着,紧绷,却对答如流,不愧是司刑界翘楚!
“……朝廷禁赌,臣听说还是有不少地下赌场开在东西二市,昼夜经营。死者荷包空空,输了精光,应是借酒消愁,胃里空空,朝食未进,死者是刚从赌场出来的,臣提议派人把这附近的赌场搜一遍,重点查访昨夜通宵营业的赌坊……”
欧阳意这边认真分析,武曌和狄仁杰却忽然同时露出一抹玩味的笑。
欧阳意:……?
她精神一紧,俗话说,宁见阎王怒不见阎王笑。
苍天啊,这就叫“天威难测”吗,再强大的心理素质也经不起这么考验。太压力山大了。
顾枫一愣一愣的,武则天的迷之笑容,这是她不花钱就可以看到的?!
还好她们很快知道了原因!
梁柏来了!
梁柏第一眼就看见了欧阳意,径自走到她身边,朝天后行礼,“臣已查到死者死前去过的赌场,经赌场的人辨认,此人名曾骏山,是老赌徒,无业,家住芙蓉坊松花巷巷尾。臣已派人前去打探。”
欧阳意一怔,再看他无可挑剔的觐见礼仪,微微垂首低头,腰板却挺得很直,看起来恭谨肃穆,与在家时的温和随意截然不同。
这就是老公平时营业的样子?
“好。”武曌对梁柏很满意。
梁柏抬首,凛然威势、目如冷电,他头上有薄薄的雪粒,覆在湛青色长袍上,佩剑上的宝石闪着炫目的光,透着一股凛然的气场。
武曌点头,对疏议司的三人道:“都过来说话吧。”
疏议司三人同时谢恩。
狄仁杰笑道:“瞧瞧,都说琴瑟和鸣,夫妻间的默契也不外如此。”
都看出于探花坠楼案有关,都往赌场方向调查。
欧阳意对和丈夫在这里碰面有心理准备,只是感到奇怪,老公的上司呢?
奉宸卫大将军梁柏是大内第一高手、武则天贴身护卫,每逢武则天外出都有他的身影,可今天,人呢?
说实话还挺好奇“大反派”到底长啥样的。
然后武曌说的一句话就让欧阳意彻底懵了。
“梁柏,多案并查,这差事非你们夫妇莫属。”武曌微笑,“莫让朕失望,查出真凶,论功行赏。”
梁柏:“臣遵旨。”
欧阳意:……?
………………?
!!!!!
顾枫和韩成则离得远,但足够敏锐,听见天后的话后,震惊不已。
没听错,确定没听错的,武则天唤他的名字时,语气随和,态度青睐,简直像家中长辈对小辈的叮嘱。
这就是心腹啊,这就是宠臣啊。
欧阳意脑袋一阵天旋地转,忘了君臣之礼,转过头,盯着梁柏侧脸,难以置信。
就离离原上谱,今天特离谱?
第67章 美人泪 07
欧阳意懵了很久。
她的夫君, 枕畔之人,竟是令人闻风丧胆、避之不及的“大反派”?
本以为就是在奉宸卫官职高点儿、权力大点儿,谁知道他就是奉宸卫老大。
等等, 她得理一理,但越梳理越觉得自己有眼不识泰山,他的气势、能力、心性都摆在那儿, 是啊,天底下除了武则天,谁能驱使他啊。
欧阳意头皮发麻, 迟迟未说话。
梁柏以为她不适应, 再次行礼, “臣代拙荆接旨谢恩。”
欧阳意见状忙跟着行礼,压下如鼓心跳, 舔舔唇,“天后隆威,臣失仪。微臣领旨谢恩。”转而又自觉地道:“多谢夫君。”
武曌和狄仁杰见状,相视一笑, 这小夫妻还客气上了呢。
“回宫吧。”武曌走出几步, 又说, “梁柏不必跟着, 你也许多日没回家了。”
梁柏心中一喜:“遵旨。”
送走銮驾,顾枫和韩成则也十分有眼力见地说要将死者运到疏议司, 空荡荡的酒楼大堂只剩下夫妻二人。
欧阳意坐到窗边。
梁柏过去,拿热水烫了杯子,水倒掉, 又添了杯热茶, 递给妻子暖手。
欧阳意却不接, 反而挑眉盯了梁柏半晌,“夫君瞒我好苦,想不到你竟是这么大的官。”
梁柏愣怔,“夫人不是早猜到了?”见欧阳意面露不愉,又补充,“我这不是怕你知道我的身份后,厌弃我。”
欧阳意瞪他,“敢情是我之过?!”
梁柏自知理亏,绕到妻子身后为其捏肩,“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全怪我,应该早点向意意坦诚。”
他这副伏小做低模样又与刚才的肃然完全相反,欧阳意不由吭哧一笑,“别装了,梁大将军这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叫人看去,该杀人灭口的。”
梁柏这回倒很实在地回答,“看到我这副面孔的的确都该死,除了意意。”
人生如梦,她自己做梦也想不到,千挑万选只为远离政治而挑选的狱卒丈夫,竟是最得圣宠的奉宸卫大将军。
这就叫,完美避开所有正确选项?
欧阳意伏案多年,肩颈劳损,平时由梁柏为他捏肩按摩解乏,为哄他多服务一会儿,总会油嘴滑舌地夸赞丈夫,而梁柏也会适时索取“回报”,讨价还价,你来我往,渐渐成为闺中乐趣。
但这次欧阳意却扭到一边,脸也别开去。
“怎么了,刚才在天后面前不还一口一个夫君地唤我。”梁柏确实有点莫名,他以为妻子前几日秉烛谈心时几乎就点破,而不知两人压根想的不一样。
“天后也说我们是绝配,你看……”
“谁跟你配,谁要和你携手,你查你的,我查我的!”
“这又是什么气话。之前我们协同办案不是挺好的。叛党在长安有暗桩,如今勾连黑蝠团,我不放心你自己行动。”
“疏议司又不是没人,沉静、顾枫的功夫都很好。”
“还不够。意意,咱们不闹别扭了好不好,最近不太平,你别让我为你提心吊胆。”
欧阳意气闷,扭头不理人。
梁柏无奈,加重了语气,“就让我陪着你,直到案子水落石出。万一你有事,我怎么办,我一个人怎么办!”
他如此怨气冲天,欧阳意却横了一眼。
“我有说错吗,你是我明媒正娶、三书六礼的妻子。”
“我记得我嫁的是梁思礼,不是梁柏。”
“思礼是我的下属,他常年在外办事,我借用一下名字而已。我不管,我如今是孤身一人,只有你一个亲人了。”
“我爹娘不是你亲人吗,吃了那么多我娘做的菜,吐出来!”
梁柏感到啼笑皆非,“是是是,你爹娘就是我爹娘。”
不知是哪句话戳中了内心,欧阳意眼眶开始发红,她素来安静、坚定,没有寻常柔弱女子的矫揉哭闹。
梁柏倏地慌了。
“我承认,我们的婚姻当初并非出自真心,但这些日子走过来,我已将你视为最亲的人,除了身份,我没有任何隐瞒你的,我可以对天发誓。”
“我难道不是吗。”欧阳意哽声。
“那不就行了,今日始,你我之间有什么就都说出来,好吗。别说些桥归桥路归路的话,我认定了你,除非你不要我。”说着,梁柏亦是双眼泛红,“我理解你,你过去的经历令你不肯轻易相信他人,我亦是如此。但我们是夫妻。”
梁柏觉得活这么些年第一次说这么多掏心窝的话。
“你已经很久不做噩梦了,是恢复记忆了,对吧。好,你的事,你不说,我就不问,但我可以保证不会再对你拐弯抹角。”
梁柏屈膝蹲下来,以仰视的角度看妻子。
“你聪慧过人、明察秋毫,但毕竟是女子,这世道,女子总是容易吃亏。”
“意意,就让我帮你、护你,这对你只有好处。若不想让人知道我们的关系,行,除了今天在场的人,我不会再多让一人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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