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日丧,葬皇后陵,皇后死前,唐诀也不曾见她一面,在她死后,该办的礼却一样也没少。
宫中哀默多日,连七日食素,连十五日着素衣,百日内不得有奏乐、饮酒、作乐、哄笑等现象。
持续了近一个月的宁静,宫里才渐渐从那严肃的氛围中走出来,宫女太监照旧该干嘛就干嘛去,皇后薨前一年多,她也并未露面过,对有些人来说,这场举国之丧,便如从未发生。
四月中,迢迢在铁林围场养好了伤被云谣接回了宫中,她原本是想朝淳玉宫走的,在淳玉宫门前见到了以往一同办过事儿的小太监德来,德来瞧见了迢迢,扫把往门前一拦,轻轻叹了口气道:“贵妃娘娘让你回逸嫦宫陈昭媛那儿去。”
迢迢面色顿时一白,愣愣地看向德来,德来道:“迢迢,咱们以往都是淳玉宫里做事儿的,还都是漪清阁里出来的,冲着这个情谊,有句话我得教教你,人情重,是好事儿,可在宫里,我们做下人的,只能认一个主子。”
迢迢抿嘴,双手垂在身前扭着袖摆不做声,眼眶泛红,德来又说:“入了淳玉宫,云贵妃就是咱们的主子,没有伺候云贵妃,却护着陈昭媛的道理,她若对你好,当初你便不要来,如今回去了……还是好自为之吧。”
迢迢点头哦了一声,乖巧地说了句:“谢谢德来哥。”
德来知晓她是个乖巧的姑娘,只是一次犹疑,便失了信任,实则淳玉宫的主子人很不错,对手下的人从来都不打骂,也不给脸色,陛下到淳玉宫来时脸上都是带着笑的,陛下给云贵妃的赏赐,云贵妃不喜欢的便都送给了他们,这个主子,一点儿也不比以往的吴绫吝啬,反而有些时候,她们像极了。
这些话,德来没法儿告诉迢迢了,他想,这些日子的相处,迢迢自己心里也清楚得很。
送走了迢迢,德来才将门前灰尘扫光,提着笤帚回到了淳玉宫里,嫣冉问了他一句:“迢迢走了?”
德来点头:“走了啊。”
嫣冉叹气:“可惜了,若她能大胆点儿,再向贵妃娘娘服个软,娘娘说不定就留下她了。”
德来干笑了两声,这宫里也并非谁都像他们这般精明豁达,凡事都想通了,能有淳玉宫里这般轻松快意的生活,还在陛下最宠爱的妃子跟前当差,当时极大的荣幸了。
迢迢回到了逸嫦宫里时,陈曦正站在桌前练字,她已经许久没练过字了,当年没入京时,还在盐州,她也被盐州百姓封为才女,一手好字有人白金求之,写字于她而言,快乐且安宁,只是后来动了心,人生掺进了许多浮华的东西进去,人便也跟着浮躁了起来,渐渐的,她就没再练过字了。
她记得吴绫走了几个月后,她与唐诀在淳玉宫前碰面,实则当时是她刻意安排,手上拿着根树枝,蹲在地上教迢迢写字,写的便是云妃二字,她知晓唐诀在身后,便轻声说:“迢迢,对你好的人,你要放在心里记一辈子的,云妃虽去了,谁都可忘了她,你却不可忘,知道了吗?”
年仅十三岁的迢迢点头,认真地学着。
陈曦突然忆起,那好似是唐诀第一次主动与她说话,那般轻柔的语气,视线凝在了地上的‘云妃’二字上,轻飘飘地吐出:“好字。”
陈曦便是从那个时候尝到了使小手段的甜头,便渐渐的,学会了谎言,学会了装模作样,学会了掩藏自己。
如今她当真心若止水,安安静静地练字时才恍然大悟,唐诀的那句‘好字’看似夸她,实则,不过是对‘云妃’二字入了神,她是跟着沾了光罢了。
迢迢在门前站了许久陈曦才瞧见她,然后她笑,对迢迢招手道:“回来了?过来瞧瞧,我写的字如何。”
迢迢慢慢朝陈曦走过去,轻柔的光撒在陈曦的身上,她没再学着过去云妃的装扮,身上穿的是她自己最喜欢的水蓝色,珍珠钗,银发簪,而往年热闹的昭媛住处,此刻安静地只有屋外枝头的鸟雀轻鸣。
迢迢看着纸上的字,缓慢念出:“镜中花,水中月。”
陈曦点头:“字认得不错,还想学吗?我教你吧。”
迢迢一怔,讷讷点头:“嗯!”
对于这后宫里的绝大部分人来说,尤其是如她,如皇后这般的女人来说,心中奢求的,就是这镜中花,水中月,看到,触不到,真假显而易见,唯独自己难辨。
第213章 宴客
皇后薨后百日,宫中才解了那些繁杂的禁制,唐诀虽说淳玉宫里可以例外,只要云谣不要请善音司的人到自己宫里唱小曲儿听还被传到文武百官面前,那就由她造作,权当关上门看不见。
云谣心想死者为大,而且她也不是非要看见别人载歌载舞才能高兴些,便守着宫里的规矩,说是怎么做便怎么做,这百日中,云谣都没吃过几口肉,加上她不喜欢浓妆艳抹,装扮上便没了那些讲究,只是偶尔去御花园里转转,看花儿赏景的时候,会碰到沐昭仪与陈婕妤、醇婕妤三人在那儿转悠。
云谣自然知晓这些人来转悠是故意‘巧遇’自己的,打从云谣在晏国起,这三个女人是什么位分,现在就还是什么位分,虽然也偶尔能碰见唐诀,却说不上什么话,她们家里人指望她们在宫里能受宠,她们也指望家里人能在前朝受用。
如今皇后过世百日,后宫里头最大的也就是云谣,加上云谣自从以和亲公主的身份入宫之后就盛宠不衰,这几个女人肯定想要巴结她,好抬高自己的位分。
云谣以前不擅长处理这些事儿的,见的次数多了,渐渐的也能说几句婉转话把她们给推开,比方说她本来就是姬国女子,在晏国说不上话,前段时日因为姬国遭逢战乱,请求晏国出兵相救,她还大骂了姬国使臣一顿,现下和姬国也分道扬镳,自己一个人在后宫里孤苦伶仃的可怜,半分势力也没有,实在帮不上忙。
云谣一边说,还一边用手帕擦着没有眼泪的眼角,嫣冉站在她后面瞧着便觉得好笑,沐昭仪与醇婕妤几次也就罢手了,只有陈婕妤一个例外。
陈婕妤不似沐昭仪与醇婕妤那样急功近利,每次找云谣也只是说说话谈谈天,说的都是她自己家中的事儿,偶尔有两句小抱怨,倒是显得自然许多,直到有一天云谣在饭桌上与唐诀聊天时谈起了陈婕妤说的事儿,唐诀才慢慢放下筷子看向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等云谣说完才道:“第四次。”
“什么?”云谣不解,随后一怔,问:“难道我不知不觉打了四次嗝?”
唐诀伸手将她嘴角的米粒拿下来道:“你今日第四次提起陈玥了。”
云谣眨巴眨巴眼睛,这才惊觉不对劲儿,被唐诀这么一提醒,她才觉得背后起了些许鸡皮疙瘩,不禁感叹会点儿心机的人就是不一样,陈婕妤瞧上去是与她谈天说地,也像是对她掏心窝子说了许多话,原来她的目的埋在了这儿。
她知晓唐诀来淳玉宫的次数多,也知道云谣与唐诀定然无话不谈,便多说些事儿,尽量让自己出现在云谣的话语中,偶尔提起两句反而能让唐诀记起她来,哪怕不去她那儿,哪怕她不受宠,至少日后再听到陈玥这两个字,唐诀心里头会有个印象。
现在唐诀也当真有印象了,不过不是什么好印象。
用完饭,唐诀下午还有公事要处理,便离开了淳玉宫回延宸殿去,回到延宸殿尚公公就在门前候着,唐诀一步跨进了延宸殿内,顿了顿又退出来,他站在尚公公的面前看向对方半晌,才道:“谣儿的身边得有个人。”
尚公公微微抬眉,不解:“陛下的意思是?”
“以往是有秋夕的,哪怕秋夕对她的身份并不了解,却与谣儿玩儿得最好,什么话都能说得上,嫣冉乖巧听话,但未免有些太一板一眼了,迢迢已去陈曦那儿,后宫里还有谁能陪在她身边?”唐诀皱眉。
云谣不是个笨人,相反她倒是算聪明的了,平日里绝对不会看不出来陈婕妤对她的接近是刻意为之,谁会无缘无故与人亲近,甚至将自己私密之事往外说,无非是想要投机取巧罢了,云谣却听了进去,便是她孤单了。
唐诀有些自责,也有些酸意:“有朕在,她都觉得无趣。”
“话不能这么说……”尚公公垂着眼眸道:“陛下毕竟不是个女人。”
唐诀瞥了尚公公一眼,尚公公怔了怔,连忙道:“奴才也不是个女人啊……”
两人静了半晌,站在旁边的小刘子抿嘴笑了笑道:“陛下,奴才倒是有一招,现如今正是六月下,碧玉湖中的荷花开了大半,进贡的荔枝也正在路上,三日内便能入京送到皇宫里来,不如……陛下给贵妃娘娘办个宴会,请朝中王公大臣的夫人入宫赏花,再用荔枝送与贵妃娘娘充面儿,届时宫里的女子多,贵妃娘娘想挑个能说话的还不简单?”
小刘子说罢,唐诀与尚公公同时朝他瞥过去,小刘子脸上的笑容未退,那脸上就写了精明两个字,南州进贡的荔枝他本来也就是打算送给云谣的,天一热,云谣就喜欢吃些凉爽的东西,趁着这个时候让她多见见人也好。
宫里因为皇后的丧礼安静了许久,如今也过了时段,此时略微热闹倒也无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