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知道我没有被追杀过,我小时候被狗追过……”
“我说过了,这不是儿戏。三小姐喜欢玩的话,微生世家有的是人陪你玩。”
“钟情!”桑遥生气地站了起来,打翻搁在凳子上的水盆,污水溅了一地,打湿她的鞋尖。
她红着眼睛,下巴微微扬起,保持着属于微生世家三小姐的骄傲:“你真的要赶我走?很好,卸磨杀驴,过河拆桥,有你的。走就走,谁不走,谁是小狗。”
桑遥放完狠话,转身就走。
“三日后再走。”钟情扯住她的袖摆。
“就现在走,省得碍你钟少侠的眼。”桑遥甩开他的手,抬步就走。
双目不能视物,还没迈过门槛,就在门板上磕了一下。桑遥委屈地按着被磕疼的额头,再不敢横冲直撞,伸出手,慢吞吞地摸索着向前走。
店小二买好衣裙回来,撞上二人吵架的一幕,挠了挠头,递出衣裙。
钟情拿起衣裙追了出去。
桑遥已经下楼,有路人见她孤身一人,还是个盲女,好心的给了她一根竹杖。
桑遥拄着竹杖,孤零零地穿行在万家灯火织出的光晕中。
鞋尖湿漉漉的,很难受,她的脚趾不安地扭动着。
钟情慢悠悠地跟在桑遥身后。
等她装不下去了,会去找微生世家的人。这里遍布微生世家的据点,微生世家的三小姐还轮不到他来操心,可他的双腿就像是被谁施了咒,不由自主追随着她。
桑遥没有去找微生世家的人,路上碰上有人在打听微生世家三小姐的下落,她会蜷缩在角落里,等人走远了,她又点着竹杖,漫无目的地走着。
夜色渐深,不知是哪一户养了大狼狗,听到脚步声,一连串雄浑的狗叫声,吓得桑遥魂飞魄散,手中的竹杖甩飞了出去。
钟情接住她的竹杖。
当日在地底,桑遥也是这般,抱着装有种子的陶瓷罐,孤独地穿梭在黑暗里。
桑遥双腿发软。这具身体对狗的恐惧,是刻在骨子里的,年少时被犬妖追赶的记忆,如附骨之疽,深深影响到桑遥。桑遥半蹲在地上,缓缓向前摸索着,寻找丢失的竹杖。
还有三日才能恢复光明,眼盲的日子,真是不好熬。
桑遥的手抓到竹杖,站起身来,再次向前走着,没有发现自己正与钟情擦身而过。
有个滚下来的废旧箩筐,刚好挡在桑遥的身前,钟情扬袖,卷起一阵风,吹走了那只箩筐。
桑遥侧了下脑袋,倏然明白了什么。
她出来时什么都没带,没有钱住客栈,只能在此露宿一夜了。好在城中治安还算有保障,她也不是那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平安渡过没什么问题。
桑遥听着水声,走到河畔,找了块石头坐下。
头顶的树上,垂下一截淡青的衣摆,钟情垂眸,看着桑遥揪着腕间的青藤发脾气:“我为你跳下深渊,为你去天地之极,怎么就是儿戏,怎么就是玩了?我用得着豁出自己的性命,陪你玩这么无聊的游戏?我要怎么做,你才能明白我的心意,钟情,你没良心,你良心都被狗吃了,我这辈子都不要看到你了。我诅咒你倒大霉,吃饭塞牙缝,出门被狗咬,睡觉做噩梦,娶媳妇……媳妇是个夜叉。”
她知道,她这些话,他都会听见的,便愈发不客气,戳他心窝子。
“娶媳妇是夜叉这条不行,收回,那万一是我……嗯,就咒他一辈子娶不着媳妇,孤家寡人,没有人爱,没有人疼……”
蚌精出现在树下,听到桑遥咒骂钟情,皱了皱眉头。她掀起衣摆,单膝跪下,正要出声,钟情竖起食指,懒懒地比了个噤声的动作。
桑遥还在骂钟情。变着花样的骂法,颇让钟情觉得有趣。蚌精却是听不下去了,她跳上树,依旧半跪在钟情身前,施了个咒术,隔绝二人的声音。
“主人。”蚌精抱拳,“不枉主人以火陨之铁刺破封印,得天地之极三滴灵泉灌溉,扩宽经脉,保证半妖之躯承载住比微生翊所喂食的妖丹更强盛的力量。天地之极被誉为世间仅存的神之地,传说唯有灵女及其后裔方能安全抵达,其他人若是擅自前往,就会被烧成飞灰,果然不假。假如三小姐痛恨主人,没有遵守诺言,不肯以三滴灵泉灌溉,主人留在三小姐腕间的青藤,却是主人的退路。主人运筹帷幄,一切尽在掌握,朝闻道的子民都在等着主人发号施令,待主人拿到百妖图全部碎片,化为己用,到那时,再无人是主人的对手,迎回青萝公主,重现往日荣光指日可待。”
青衫少年百无聊赖地拨着枝叶,对着蚌精的吹捧充耳不闻:“叶菱歌那边可有消息?”
蚌精追随于他,自当明白他的心事,回道:“叶姑娘如今身在微生世家,贴身照顾着微生珏,是她和羽乘风联手找到千年灵芝,微生世家将她奉若上宾,您不用担心,有三小姐在我们这里,就算没有叶姑娘,微生珏也会再次现身。”
想了想,蚌精还是劝了一句:“叶姑娘毕竟是猎妖师,生来与您立场敌对,主人想收为己用,她未必领情,属下愚见,将来她必定是站在微生世家那边的,您还是不要太过牵挂于心。”
“难道没有人教过你,不要妄自揣测主子的心意?”钟情目若寒霜,轻飘飘地瞥了蚌精一眼。
蚌精惊道:“属下逾矩。”
“滚。”
蚌精起身:“属下就不打扰主人了。”
桑遥骂钟情骂得累了,抱着双膝,蜷缩在夜风里,打算先歇会儿,有劲了再诅咒他。
乌云掩去明月的影子,风里夹杂着寒凉的水汽,不多时,天上掉下豆大的雨珠儿,将桑遥砸醒。
桑遥躺在雨中,懒得动弹。
天气越来越热,雨来得快也去得快,保管她还没找好躲雨的地方,雨就会停了。
雨势骤止。
桑遥惊愕,细细听着四面八方的声音,风雨犹侵袭草木,发出飒飒的响声,唯独她头顶,多了一伞晴空。
她披着湿漉漉的发坐起,仰头,睁着无神的双目,一脸警惕:“谁?”
“跟我回去。”举着伞的青衫少年哑声说道。
听出是钟情的声音,桑遥心里一跳,嘴上却是哼了一声,转过头去,言辞尖锐,细听又遍是委屈:“这可不是在游山玩水,身为娇生惯养的大小姐,我有自知之明,就不拖累钟少侠了。”
“我陪你去游山玩水。”
“哈,你在说什么笑话?”
“算是对你的赔罪。”
桑遥还以为自己听错:“钟少侠在向我赔罪?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钟少侠竟会向我这个只知享乐、不知疾苦
的大小姐赔罪。”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她被钟情提了起来。钟情毫不客气,拎着她,像是拎着小鸡崽。
桑遥气死:“你放开我,再不放手,我咬你了。”
钟情走得飞快。
桑遥红着眼睛,咬住他的虎口。
钟情步伐丝毫没有停顿,带她回了客栈,叫人烧了桶热水。
桑遥本来跟个小刺猬似的竖起浑身的刺,在热气腾腾的洗澡水和满桌子的珍馐美味面前,不由败下阵来,暂时选择妥协。
她舒舒服服洗了个澡,换上干净的裙子。
店小二买来的那件新裙子淋了雨,不能穿了,身上这件裙子是钟情给她的。桑遥看不到裙子是什么模样,她提着裙摆,走到钟情跟前,问:“合身吗?”
“嗯。”少年散漫的嗓音听不出这件裙子穿在桑遥身上到底好不好看。
“裙子什么颜色的?”桑遥突然好奇。
“红色。”
桑遥不高兴了,一脸警觉:“为什么偏偏是红色,说,你是不是还惦记着你师姐?你可死了这条心吧,就算你再不喜欢微生世家的人,叶姐姐也注定要进我微生世家的门。”
“你真的不记得了?”
“记得什么?”
“丹霞羽衣。”
“这是当初的那件丹霞羽衣?”桑遥摸摸衣料,指尖触感柔软,的确似曾相识。
确认是丹霞羽衣,她登时笑逐颜开。茶茶偷偷买下这件丹霞羽衣,说明在十里霜天那会儿,他就已经在乎她的想法了。
怪不得她后来再没见过钟情佩戴那枚青玉鬼头的玉扣,原来是那个时候就抵押出去了。
桑遥的头发垂泻在身后,发尾沾着水汽,钟情拿起梳子,给桑遥梳头。
桑遥看不见,不知道钟情给自己梳了个什么发髻,她伸手捏捏发髻,被钟情挡住:“不要乱碰。”
钟情熟稔地拿起发带,系在她发间。
要是桑遥此时能看见,会发现钟情给她梳的就是她平时的发髻。少年心灵手巧,几乎看一遍就会,桑遥曾当着他的面梳头,他记下了。
钟情带着桑遥,在客栈中住了三日,蚌精按照吩咐,摘来用以亮眸的朱果,给桑遥当做打发时间的零嘴。
朱果指甲般大小,酸酸甜甜,很是可口,桑遥一口一个,不用吐皮吐核,吃的很快。
当蚌精再次提着一篮子朱果出现在窗外,桑遥正趴在桌子上,听着钟情为她念时兴的话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