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宛眉眼盈盈含着笑意,“是啊,您可得快些好起来,臣妾还得陪您赏花呢。”
都知道是假话,不过她的语气这样笃定,乾隆也就顺势露出相信的神色,“瑞雪兆丰年,今年的花圃一定很美。”
郁宛给他掖了掖被,随口道:“等天气好些,臣妾叫人折几支回来插瓶,这屋里也该去去味。”
乾隆望着她的面庞,虽不复年轻时候美艳,却慈眉善目,依旧令人心生亲近,他轻声问道:“皇贵太妃,这些年朕待你如何?”
郁宛道:“您对臣妾很好。”
撇开根敦与萨日娜,他是第三个待她这样好的人,考虑到他的财力,或许位次还能稍稍提前些。
乾隆迟疑了一下,“那么你对朕呢?”
这个骄傲惯了的男人,此时却罕见地有些不自信。
郁宛微微笑起来,“臣妾很感激陛下,也很尊重您。”
不会有人比他在她心里的位置更高了,至少在她大半的生命里,只有这么一个男人陪伴左右。
但乾隆想听的却非这些,而是别的,他抓紧她的手,眼中流露出强烈的探究意味。
郁宛开始考虑要不要骗他,但最终还是败给了良心——如果用谎言来让一个将死之人获得满足,那和愚弄有什么两样?
她反握住乾隆的手,柔声而坚定地道:“臣妾对您的感情,一如您对臣妾的情意。”
他们都是自利惯了的人,不可能从对方那里得到全部真心,但毕竟相互扶持走到现在,所以——答案很明了了。
乾隆紧蹙的眉峰轻轻舒展开,“宛儿。”
“我在呢。”郁宛说道,为他阖上眼皮,“我一直都在。”
你也安心睡罢。
第234章 番外二
乾隆离开得很平静,很坦然,他这一生尊荣已极,又得高寿,实在可什么可遗憾了——唯一的不足大概是发妻生的两位嫡子都没能保住,而郁宛这位陪他到生命末路的宠妃又不曾给他生下个合心意的皇子。
但,人死如灯灭,往后如何,毕竟也与他不相干了。
郁宛摸着他的手渐渐冰冷,方才倦然起身,唤人进来为他匀面装裹。
王进保捧着锦匣进来,“娘娘,太上皇有一物命奴才转交给您。”
郁宛一怔,人都走了,难道还留着定情信物让她寄托相思?
打开一瞧,却是黄袱包裹的圣旨,字迹潦草而仓促,可见是在病中匆匆写下的,其一是让新帝依旧以太后礼奉养皇贵太妃,不得苛待;其二则是关乎郁宛自由,许她随意出入畅春园,也可到皇子公主府上小住——她虽没亲生阿哥,然诸皇子们皆与之交好,自是乐意接她出去荣养的。
其三则是对阿木尔的安排,命新帝无论如何都得妥善照顾,至于十公主膝下所出,待成年后男则封郡王,女则封郡主,且不必降等袭爵,等于保全了阿木尔这一脉世代富贵,衣食无忧。
王进保恻然道:“太上皇最放心不下的便是娘娘,故而特立下此诏,还望娘娘务必接旨。”
郁宛撩起衣摆,轻轻跪立下去,不知不觉中,眼泪潸然而下。
*
乾隆的离世,也预告着一个辉煌时代的落寞。敏感的人皆意识到马上会有风起云涌,而首当其冲便是对和珅这位前朝宠臣的处置。
新帝才命和珅总理太上皇的丧仪,仅仅过去数日,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宣布了和珅二十条罪状,下旨抄没全家,搜得白银八亿余两,要知朝廷每年的税收也不过七千万银子,如此一来,等于足足多出了十几倍的收入。
小钮祜禄氏难免咋舌,“他贪了这么些,先帝爷竟一点都没发现?”
颖贵太妃跟婉贵太妃都对她侧目而视,没想到过去这么些年依旧天真。
婉贵太妃道:“发没发现很重要么?你瞧瞧如今得利的是谁。”
这下国库可谓肥得流油了,那些财产可都是要充公的。只要新帝不使劲瞎折腾,足够朝廷往后几十年支出了——先帝这法子尽管坏得流水,可到底有远见。
颖贵太妃不管这些,而是喜滋滋地道:“皇上把那栋大宅赏给了麟儿,说是富丽堂皇,比宫中都不差什么呢。”
新帝如今全方位亲政,自当施惠上下,尤其是先皇留下的子嗣,永璇永璂永璘皆在原本的爵位上晋了一阶,可毕竟永璘是跟新帝同胞的,有什么好事自然忘不了他,颖贵太妃这位养母亦与有荣焉。
郁宛同情地看着她,其实这位老妹也挺天真的,皇帝虽给了永璘宅邸,可却只给永瑆授了军机大臣之衔,命其总领户部三库——这也难怪,永琪声名太显,永璇心思细腻,永璂又是身份尴尬的那拉氏所出,算来算去也只有永瑆这个在士林颇有名气的儒生堪为可用之才,还不必设防。
而永璘虽为同母之弟,只怕皇帝防他比防旁人更多些,到底两人身份一样,且又年轻,妻族还颇显赫。
郁宛当初劝颖贵太妃收养永璘,一则是急于摆脱魏佳氏,二则也是给她晚年做个伴,可她并不希望颖贵太妃投诸太多感情。
可她忘了人非草木,事情的发展是不以她的意志为转移的。
郁宛只盼着颖贵太妃想得通些,别头脑发热去掺和人家家事就是了,到底那两位才是有血缘呢。
至于郁宛自身,她依旧安闲而逸乐,有乾隆遗诏护体,新帝无论心内如何,面上也得对她恭恭敬敬的,何况遗旨上写明要以嫡母视之,自是礼不可废。颙琰便同皇后钮祜禄氏日日过来晨昏定省,还是郁宛多番劝说,才改为五日一请安——人家有那个精力孝顺,她还没精力接待呢,有时间睡睡觉喝喝茶不是更好?
颙琰对这位皇阿玛晚年的宠妃没太多情绪,虽则她跟额娘关系不冷不热,可毕竟曾对额娘有恩,额娘临终前又特意将他叫到床前,要他务必尊重这位蒙古来的豫娘娘,最好如生母那般对待——当亲娘颙琰自是办不到,但当嫡母还是可以的。
何况这位嫡母膝下只得一女,与他全然无利益冲突,颙琰自是乐得奉养,顺便在臣民中刷刷美名。
不过他对阿木尔倒是真心喜爱,再冷漠的人也会渴望家庭温暖,尤其对他这样少年丧母的来说,来自女性的温柔往往是最为必要的,何况存世的就只这么一位姊妹,还跟他年岁相仿——比起虎视眈眈的兄弟,他更亲近这位温和无害的小姊姊。
便是宁致亦颇得嘉庆帝欣赏,加之在扳倒和珅中出力不少,皇帝看这两口子就愈发可亲了。
阿木尔是跟谁都能相处得如鱼得水的,自然毫不费力就征服了皇兄,仗着新帝对她的爱护,她还斗胆做了件大事——帮丰绅殷德的夫人,果恭郡王的孙女求了求情。
同为宗室女,阿木尔实在不忍她被公公一家连累,和珅犯的错作甚牵连到她身上?不如和离还她自由好了。
好在最后皇帝答允了她的提议。
郁宛得知之后严词警告阿木尔,让她以后切不可这样犯忌,哪怕亲姐弟都得斟酌分寸,她凭什么以为能置喙国政?
阿木尔怯怯道:“我只是想帮帮她……”
每逢她露出这种小鹿般的眼睛,郁宛总免不了心软,可有些道理总得阿木尔自己领悟——这个世界不是处处如想象中那般美好的,她愿意为阿木尔编织一个洁净的牢笼,可她总得学着走出去。
郁宛望着女儿发愁,等她哪日离开,阿木尔会是什么模样?
阿木尔抱着她的胳膊撒娇,“不成,您还没看到重外孙呢,哪能这么轻易就走了?”
郁宛失笑,“那多难,似你这般两年添一个,额娘不得看到眼花缭乱了?”
阿木尔被她说得满面通红,“不理您了啦!”
她也不晓得怎么搞的,明明额娘就生了她一个,怎么到她自己就多子多福起来,一定是随了外婆。上次去的时候,她看到满满堂堂一屋子人,着实有些吓坏了。
阿木尔托腮凝思,“不知道勒扎特部现在怎样。”
虽然只去了那么一回,却足够令她悠然神往。
郁宛沉静地看着她,下回应该就是阿木尔自己过去了——料理二老的丧事。
郁宛有种预感,这一天不会来得太迟,到底都是年过九旬的人了。
就在岁末,蒙古那边传来讣告,奔丧之事自然只能由阿木尔跟额驸代劳,非但他们不放心,便是郁宛自个儿都怀疑,她这把老骨头禁不禁得起舟车颠簸,怕是还没到地方就散架了。
颖贵太妃道:“姐姐哪老了,明明瞧着还跟五十许人一般?倒是我脸上皱纹密布,早成了风干的橘子皮。”
郁宛认真端详片刻,“真的,你比我还老。”
颖贵太妃一跺脚,“您也太坏了。”
这种时候不是该互相吹捧吗?明知道女人对容貌是最在意的,不管什么岁数。
婉贵太妃跟诚太妃就乐呵呵地笑,慈宁宫宁谧如水的时光里,拌嘴无疑是最大的乐趣所在。哪日不闹上这么两场才奇怪呢。
婉贵太妃跟颖贵太妃还好些,都是有养子的,得闲能去宫外住住,小钮祜禄氏就只能趁每年夏天跟郁宛到畅春园去——畅春园虽不及圆明园那样宽绰富丽,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钓鱼赏花泡温泉烧烤,照样有滋有味呢,真想一年四季住在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