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你父亲外派为官了,不在府上,难以顾及,你祖父耳根子又软。若是真有高门大户,知晓竹姐儿有几分本事,打了她的注意,老太太又点了头,你说竹姐儿嫁还是不嫁?不嫁,是不孝不悌,非但损了名声,还要拖累津哥儿科考。嫁了,万一过得不太平,津哥儿惦记着胞姐,读书心神受影响……总之,是个两难的境地。不想陷进这样的境地,就只能早早打算。”
“这样思量之下,换作是我,我也会想法子,让竹姐儿嫁个清白的小门小户,哪怕是个耕读人家,也比去勋贵人家冒险强。如若津哥儿有一日,能科考有成,竹姐儿便也能跟着出头了。”
“怪就怪,你们姊妹二人将到及笄年岁,两位弟弟却尚且年幼,庇护不了你们甚么,时机不对。若是再晚上十年,兴许就不是这样的光景了。”
林氏的姻缘,与此相似,只不过是多了几分运气,这些道理她岂会想不明白?
林氏又继续道:“莫看沈姨娘平日里规规矩矩的,与谁都不曾红过脸,但她是个有主意的,懂得未雨绸缪。她若是让竹姐儿继续学琴棋书画、看账管数,一来怕让老太太误会,以为竹姐儿学习这些是为嫁入勋贵人家做打算,以为竹姐儿有本事应对高门大户里的那些蝇营狗苟;二来,怕学有小成,甚么才女、一把管家好手的名声传了出去,引不来蜂蝶,反招了蝇虫……倒不如不学了。”
“她不让竹姐儿出门,也是一样的道理。深居闺中,等着你父亲任期满了,归来,再替她筹划结亲的事。这期间,只要没人来打竹姐儿的主意,老太太应当也不至于主动把孙女往外推。”
“归根结底,你祖母是见惯了家族联姻,从家族利益出发,而沈姨娘是,明白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两人心思相悖。”
林氏说了好长一通话,最后望向女儿,道:“这些虽是我自己推断的,但大抵不会有太大相差……英儿,你听得明白吗?”
英姐儿靠在娘亲的肩上,抱着娘亲的手,原先噙住的泪,早已忍不住,汩汩流下,她点点头,应道:“英儿明白,沈姨娘是在给竹姐姐谋长远,我纵是再想找竹姐姐顽,也该忍着,不能打扰到她们……娘亲,竹姐姐真的要在逢玉轩那么小的院子里,一直待着吗?”
林氏叹了口气,道:“原是不出门就是了,至于沈姨娘为何将竹姐儿困在逢玉轩里,我也不甚想得明白。”
“竹姐姐这样好的人,虽要强,可从不误人半分……这原是好事,如今却要藏着掖着。”英姐儿哽咽道,“女儿一念及此,便觉得堵得发慌,觉得自己甚么也帮不上,浑身没力气。”
让英姐儿无力的,又何止是竹姐儿的事?她也有要嫁人的一天。
她也有要藏着掖着的一日。
林氏想起兰姐儿出嫁时,莲姐儿说过的那句话“这世道里女子本就是要难一些的”,便也说与女儿听,又道:“傻丫头,女子之身不由己,不知出生落地于何家,不知父母之命嫁于何人,你尚且要顾着自己,又哪里能帮得上她?有这份心意就行了。”她们都好比是落入沃田的种子,生根发芽,长得正翠之时,却被他人连根拔起,移栽他处,不知是贫瘠还是肥沃。
“所以,女儿也会有身不由己的一天……”英姐儿喃喃道。
趁此机会,林氏把自己对于女儿婚事的考虑,说了出来,道:“娘亲虽出身不好,好歹有个娘家,你大舅有些银钱傍身,如今我又操持整个伯爵府,说话有些许份量……待你及笄之后,定不会让他们草草定下你的婚事。”
“娘亲同沈姨娘想法是一样的,不求勋贵,只求长远。”林氏道,“女子十八九岁说亲也不迟,等你到那个年岁,兴许你弟弟科考已有所成,届时再说亲,也多一些依仗。娘亲本事有限,只能做这么多,更多的,还需盼着淮儿。”
又喃喃道:“他日日五更点灯起,背书至天明,是个长进的。”
其实林氏心里明白,儿子再好,再优秀,要成为姐姐的依靠,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可以达成的。
她不过想让英姐儿安心一些罢了。
英姐儿懂事点点头。
……
……
逢玉轩里。
天一大亮,小院里用过早膳,沈姨娘看见竹姐儿坐在窗前,正托腮望着院外,静静的。
裴家的儿女相貌皆是出挑,竹姐儿亦是如此。她承了沈姨娘的青丝雪肤,又得了父亲的眉眼,骨相圆而柔润,又因跟女先生学了琴艺、规矩,添了气质,整个人愈发清透可人。
这样的相貌,虽非一眼惊艳众人,却属淡妆浓抹总相宜——穿得了素锦衣裙,也戴得了富贵牡丹。
此时,有小窗相衬托,似是——少女望外淡生怨,无处解忧。
沈姨娘取来一个扁圆的箩子,哗哗啦啦豆子声响,红豆绿豆在箩里相撞跳动,最后掺在一起,花花一片,若不细看难相辩。
沈姨娘道:“来罢。”
同往日一样,把一颗颗的豆子捡摘分开,又掺在一起,周而复始。
这原是妇人守寡消磨时日的事,却叫沈姨娘拿来打磨竹姐儿的棱棱角角。
竹姐儿仰头,望向沈姨娘,道:“小娘?”言语中满是央求之意,希望小娘不要再叫她捡豆子。
她可以不出院子,可做点其他的也是好的呀。
“我只拦住了你的人,没能拦住你的心。”沈姨娘板着脸道,“不用哀求我,快些捡罢,除非你不想认我这个小娘了。”
说话这样决绝的沈姨娘,同往日里的她完全不同。
竹姐儿低头,开始捡豆子,手满一把,撒入瓷罐里,嘀嗒嘀嗒响。
同时,泪珠子落入箩子,滴在豆上,也啪嗒啪嗒响。
她指尖探入箩子中,动作渐渐顿住了,这一个月,不知道捡了几回了,往后,也不知道还有多少回。
沈姨娘见女儿如此,心头冒上酸楚,再不能板住那张脸。女儿如此心伤,她岂能毫无所动?
沈姨娘走过去坐到竹姐儿身边,让女儿靠在自己肩上,轻抚道:“竹儿,你想哭便哭罢,小娘知晓你心里难受。”
竹姐儿手里握着的豆子,松开,落了一地,呜呜咽咽哭出声来,她抱住沈姨娘道:“女儿知晓小娘为我好,可我的心里就是好难受,女儿自知出身低了,再努力也赛不过她人,可还是忍不住想要试试,想多学些本事。”
“你是我生下来的,我岂会不知道你的性子,你自小便被我一直压着,不让你出头,就是怕你长大了,太过争强好胜。”沈姨娘宽慰女儿,语重心长道,“早两年,我原也想认命了,让你多学些本事,以后万一真被老太太许了甚么复杂人家,也能应对一二。可如今,你弟弟读书了,迈出了一步,又叫我看见了希望,忍不住想替你讨个安生的日子。”
“小娘的心思,女儿都懂……”竹姐儿应道。
“竹儿,你且熬过这几年,待你父亲回来,或有何时有机会,我只会想法子求他,替你寻个小门小户,嫁过去当正经的大娘子,往后,你的孩子也能正正经经做人。他日,你弟弟若是能金榜题名,你就算真的熬出头了。”沈姨娘说道。
这样的想法,是伴随津哥儿通过县试而来的。
都是她生出来的,岂能光顾着一个?她若不替女儿打算,难不成指望他人?沈姨娘能做的不多,但至少先做了。
“再有一点,竹儿你要记住。”沈姨娘又道,“这个府上,平日里不分嫡庶,不是理应如此,外头的世道也绝非如此,不过是咱们遇见了个通情达理的主母,你有个读书正直的父亲而已。小娘以前当丫鬟时,见过太多嫡庶相争的肮脏手段,高墙之下,绝非清静之地。嫁进这样的人家,没有依仗,只会时时被人欺压着。”
最后,沈姨娘叮嘱道:“你不想捡豆子,便绣绣花、写写字,总之要待着这院子里,好好把这两年长出来的刺,打磨平了,再不抱甚么一展身手的念头。”
竹姐儿哭着应道:“小娘,我省得了。”
……
这日,早晨请安时。
老太太知晓了竹姐儿被沈姨娘禁足一事,斥责沈姨娘道:“本就是个庶出,不好说人家,你还禁着她作甚么?不多出去走走,见见世面,这京都城里,还能有自己送上门来的好姻缘?”
“老祖宗教训得是,是奴婢眼光短了。”沈姨娘没有辩驳甚么,又道,“两位哥儿在辛辛苦苦读书,十分长进。竹姐儿自小不安分,奴婢怕她出去惹事,干了甚么不该的,到时候耽误两位兄弟……所以让她在院里磨一磨性子。”
沈姨娘给出的这个理由,老太太也不好说甚么,孙儿科考之事确实重要。
那兰姐儿原就是老太太养大的。
老太太又问道:“竹姐儿也不小了,她的婚事你有甚么打算?……虽此事与你无关,但毕竟竹姐儿是你生的,我须得问问你的意思。”
沈姨娘佯装想了想,道:“奴婢目光短浅,此事,不如还是等老爷回来,让竹儿听她父亲的罢。”
老太太微微颔首,道:“秉元任期三年,等他回来倒也来得及,他是个会相看的……你们看,莲姐儿如今过得,比哪家的贵女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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