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烛即将燃尽,辉光一点点黯淡下去,段夫子合上文集,含泪应道:“有你这番话,为师深感荣幸。”
……
当日夜里,裴、徐两府彻夜长明,忙碌着开蒙的诸多事宜。
定胜糕、笔粽、印粽,还有现磨的朱砂,一样都不能少。
这边“糕粽”刚刚蒸上,那边又该起火烧松柏枝水了。
不是开蒙很重要,而是由段夫子为孩子们开蒙很重要。
天蒙蒙亮时,正观、正叙、云辞三个洗了一身的松柏“读书味”,穿上青袍直裰,准备就绪。裴府上到老、下到小,皆登上马车,赶往徐府。
今日晴天,日光漫上墙檐,照在瓷白的洗砚缸上。徐家人早早用温水一点点浇融了洗砚缸里结的厚冰,冬日里,一樽冒着水烟的白缸,显得格外仙逸。
老阿笃推夫子出来,开蒙礼开始。
一根掩在衣物下的衣带,牢牢将夫子绑在椅背上,使他能够坐得笔直。
段夫子面带些许红晕,笑吟吟的,很是高兴。他先后为徐言成的两个孩子、正观正叙和云辞额上点朱砂,领着他们念道:“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稚声朗朗对白发苍苍。
随后,夫子逐一问道:“尔立何志?”
寻常人家里,不外乎是大人们教一句“学有所成,中进士得状元”。裴徐两家却是任由孩子们自己来答。
小南小风已近七岁,受父亲影响颇多。
小风想起父亲与她的谈话,父亲说当才女不难,难的是天下女子皆能如愿,堂堂正正参加科考。遂应道:“回太先生,云辞立志读书,行他人未行之路,直至女子可以不受俗世眼光所困为止。”
等到父亲老了,她也老了,头发白了,依旧不息。
这可能是一条一生都走不到尽头的路。
小南性子安静,心志亦高,他从父亲身上学到的是另一个志向。他道:“回太先生,小子愿世人吃饱穿暖以后,能走出一方田亩,走出家门乡里,愿同龄者皆可如愿读书,识字而品读书卷。小子尚不知能做什么,欲以所愿立志。”
“善,民富而教。”夫子道。
百姓不再受困于一日三餐,可以从泥泞的田间走出来,这才是识字、开启民智的起点。
轮到正叙小子了,他年岁比哥哥姐姐小不少,学问自然比不得他们,他挠挠后脑勺,机灵应道:“小子愿像大伯、父亲一般,为国为民做事。”
开蒙礼结束,段夫子看着石亭旁的洗砚缸。
这个白瓷缸随他辗转各处未曾弃,陪了他三代的学生,蘸水写字,如今要交到新一辈的手里。
夫子道:“从今日起,尔等要如父辈一般,蘸洗砚缸之水练习书写。”想起小辈们方才的立志,又感慨,“一样的洗砚缸,不变的清水,到了你们的手中,终将写出不一样的文章。”
“学生谨记太先生教诲。”
礼成,小辈退下。
段夫子脸上的红晕一点点弥散,他握着少淮的手道:“少淮,因为这身寒疾,我困于榻上,已经许多年没能出去看看冬景,看看雪松了,你领我出去走走可好?”
周边人皆已红了眼眶。
段夫子又望向徐阁老,笑问道:“老同窗,让少淮领我出去走走可好?”
徐阁老点点头,明明哭着却还笑,道:“好,都好。”好友的遗愿,岂能不允?
段夫子止住了要尾随的少津、言成、言归,他道:“为师会回来的。”
裴少淮将自己大氅捂在夫子身上,推着夫子从正门出去,穿过巷子,在附近找了一片冬景。
田间覆着白雪,不远处的矮山上几株苍苍,唯独雪松绿意依旧,松枝上的残雪映得更翠。
段夫子心满意足。
“少淮,你替我来办身后事罢。”夫子道,“叨扰徐兄这么多年,最后这点琐碎事,就莫再叨扰他了。”
裴少淮紧紧握着夫子的手,眼中的泪止不住地往外流,点了点头。
“傻孩子,莫哭。”夫子已无力为他拭去泪水,只能继续吩咐后事,段夫子道,“世人皆道,人死之后,理应回归原点,回到他出生的地方,我亦不能免俗。”
裴少淮知晓,段夫子想回的不是故里,遂静静听着。
“我说的不是故里,自我残废无用以后,我与段家庄便毫无瓜葛了,我不愿为了入乡冢,而使他们能拿着我的灵位,向你们邀功请赏。”
“为师的原点,在白鹿洞书院的后山上,那里才是我这身残躯出生的地方。”
“那年,若非徐兄夜里登山相救,我早该魂断西天了,又岂会有后来的这一番精彩境遇?”
“所以,将我埋在那里罢,不必有碑,不必有名,不必有香火。”
裴少淮乱得手足无措,满脸泪痕再无平日的半分稳重,他带着哭腔应道:“好,皆如夫子所愿。”
至少夫子说,他后头的这番境遇是精彩的。
交代完后事,夫子最后再看了一眼山上的雪松,不舍道:“少淮,回去罢,我……有些困了。”
裴少淮醒过神来,再不敢慌乱。
他用大氅裹住夫子,将夫子从轮椅上抱起,紧紧抱在怀中,步子稳而快地往回走,一路不停地说着:“夫子,我们就快到家了……”
独留磨得光滑的轮椅,空对着雪地、晴空与青松。
……
回到徐府,众人看到裴少淮满脸泪痕,步子慌快,便知晓夫子已是弥留之际了。
夫子躺在榻上,目光扫过他教的每一个学生,仿佛在无声念他们的名与字。
徐望,字骋目。
徐瞻,字千里。
徐言成,字子恒。
裴少淮,字伯渊。
裴少津,字仲涯。
徐言归,字远行。
虽不是他取的名,却全都是他取的字。
段夫子欣慰笑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道:“你们都在,我便什么都不怕了。”
第255章 尾声三
春水东流光阴转,楼台鼎鼐砺山河。
此后几年,朝廷不断完善新京察、新考满,一批清官能臣得以调入京都,朝中展现出君强臣强之景。
早朝时,每当论及国事,依旧是争吵不休。
只不过,不再是为一己之私的党派之争,而是各抒己见,从方方面面探讨新政,使新政可以贴合形势,真正造福百姓。
继太仓州、双安州之后,汉南广州府成为第三个开海点。商船如梭浪里行,大庆的工艺品源源不断输往海外,老百姓们敏锐发现商机,因地制宜建起作坊,各行各业如车轱辘般转了起来。
各类新奇的粮种随着海船归来,被带入大庆,开始在四季如春的南方试种、推广。
海外商贸推动大庆的造船业,为了走得更远、载更多的货物,一大批能工巧匠发挥奇思妙想,更大、更长、更加牢固的海船不断被建造出来,刷新纪录。
当巍如高楼的乌木大船在海上行驶,外夷见之,只敢远观赞叹,而不敢抵近袭扰。
大庆的海船越走越远,不断探索出新的航线,与之同步,朝廷的海防舆图范围越来越大,内容越来越细。
……
三十岁这一年,裴少淮官至吏部左侍郎,正三品。
同年,八十岁的裴珏从吏部尚书的位置上退下来,再次致仕。
朝廷没有物色吏部尚书的新人选,此位空了出来,整个吏部实际由裴少淮掌管。
皇帝有意让裴少淮继续整顿朝廷的用人制度。
裴珏身退、移交官印的这一日,天朗气清,日光大亮。
裴少淮双手接过吏部官印,道:“少壮而仕,耄老而归,尚书大人今日荷圣上优渥之恩,冠服伟然,去归故乡。下官在此奉上贺语,愿尚书大人此后,坐观闲云,采花篱下,和顺安宁。”
这一次致仕,是裴珏自己上疏的。裴少淮心道,这位争了一辈子的叔祖父,这回兴许是真的闲下心了罢。
二房做过的事不可能当作没发生,两家不可能重修于好,裴少淮与裴珏都知道,他们的关系只能限于上下官之间。
但有一点裴少淮必须承认,裴珏算得上是他“黑官学”的启蒙人。
游走于黑暗的边沿,却能全身而退,这是裴珏的本事。
裴珏看着裴少淮将官印收下,目光随着官印游走,满是不舍,他略拱拱手,算是应下了裴少淮的贺语。
裴珏道:“我还是那句话,若只想受人歌颂、不被人诋毁,走不长远亦成不了大事。古往今来,成大事之人哪个不是毁誉参半?在此,我亦祝裴侍郎领着吏部继续往前,功绩不竭不断。”
复用的三年里,裴珏立了不少功劳,他替皇帝快刀砍乱麻,查处了许多贪官污吏,以严苛的手腕整肃官场。
前首辅胡祁和刑部尚书、左侍郎,便是裴珏出手干掉的。
裴珏与裴少淮所走的道不同,但他很了解裴少淮,他觉得裴少淮太过仁,缺少了一点狠。
“谢尚书大人提点,下官必谨记于心。”裴少淮道。
手续妥当,裴珏身穿御赐一品公服,自东华门离宫。一路微风,步履款款,腰带上系的功绩玉佩铿铿鸣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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