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少淮道:“你们燕家的事,燕缇帅快些动手罢,时辰不等人,宫外还有急事要办。”
这两人一起做事,向来都是“有商有量”的。
正这时,大殿偏门探出个鼠头鼠脑、贼兮兮的老匹夫,他看了一眼皇座前身穿锦衣而非龙袍的淮王,瞬时提着粗实的枣木棍冲过去,当着淮王的后颈就是一闷棍。
速度之快,淮王甚至没来得及看来者是谁,便晕倒在皇座下。
老匹夫拍拍手得意道:“我就省得叛臣贼子是冲着皇位来,到龙椅跟前等贼子头目必定没错。”
等裴少淮看清楚老匹夫的面目后,一扶额,竟是来往甚少的张姨父。
他很快想清楚了其中门道,有些哭笑不得——淮王想借张姨父,在事成之后冠裴家以刺杀太子的罪名,一来可以洗白自己,二来可以清理裴家,好一个一箭双雕的计谋。只可惜千算万算,这闷棍子算到了自己的头上。
原来,张秀才夜里跟着叛贼进宫后,凭着红墙金瓦认出了紫禁城,他心里一直念叨着“头功”,怕被人抢了去,便趁着叛贼不注意,偷偷逃离了队伍,再瞎耗子乱撞,一路摸到了太和殿来。
燕承诏低声商量问道:“裴大人什么打算?”
“抓进去好好吓唬吓唬,叫他以后莫敢再犯糊涂,下一回可没这么好运了。”
“交给我吧。”
……
宫变即将被平定,一切又将恢复井然有序。
可御书房里物品的凌乱无序,很难再有人摆放得妥帖、让皇帝满意了。
皇帝把着茶盏,杯里剩下的半盏茶已经凉透,皇帝抿了一口,又冷又苦涩,毫无茶香。
萧瑾被押过来,定定站着,竟然不肯下跪。
锦衣卫正欲用强,皇帝却摆摆手,沉声道:“随他罢,你们退下。”
没等皇帝问话,萧瑾竟先开口了:“皇上有千人万人来跪拜,长长几十载,也受了老奴千次万次的跪拜,不差最后这一回了。”
“萧瑾,你走偏了。”皇帝道,“你知晓的,朕留你在身边,要的不是你的跪拜。”
“皇上可以不要,老奴却不能不拜。”
“朕现在允你不拜……”皇帝说到一半,发现不妥,话语又咽了下去,改道,“朕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皇帝走下台阶,与萧瑾同站在御书房平地上,问:“朕被周皇贵妃、楚王联手迫害,你冒死给朕送来吃食,这是假的吗?你劝朕多抽些时间陪陪政儿,以免百年以后无脸面对孝贞皇后,这也是假的吗?朕喜好吃什么、用什么,朕想说什么、做什么,你是真的明白,或只是为了当差而已?”
“假的,都是假的。”萧瑾一口应道,“不过是私心揣摩、奉承迎合,皇上想要什么,奴婢便给什么罢了。”
又道:“皇上何苦要奴婢为奴婢,又要奴婢有真心?”
第250章
皇帝懂萧瑾,一如萧瑾懂皇帝那般。
几十载转逝如梦,镜花水月也有几分真。
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一辈子都在这高墙深宫里,即便真的事成、当了主子,又能快活几日呢?
皇帝心底的悲痛惋惜多于愤怒怨恨,他看出萧瑾一心求死,道:“念在一场主仆,朕留你一份体面。”
一个年轻的小太监战战兢兢捧着托盘入殿。
无论如何,皇帝都不可能留萧瑾性命,因为萧瑾背叛的不只是自己,还有整个大庆,皇帝没办法代替大庆子民原谅这个罪人。
两杯鸩酒随着小太监的颤抖泛起涟漪,织金红绸映着杯身青瓷,像是洞房花烛夜的交杯酒。
萧瑾陡然跪地,哀声道:“陛下……”
皇帝转身走上台阶,回到了御座上,闭目道:“不必求情了,喝了罢。”
这座皇宫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孑然一身的人不被权势富贵所收买,孤独的灵魂却能在深宫后院被俘获。
萧瑾端起其中一杯鸩酒,与托上另一杯酒轻轻碰盏,无声诉别,一饮而尽。
毒性发作,萧瑾没有挣扎、没有呻·吟,只是静静侧卷在地上,慢慢没了动静,未瞑目的双眼流下两行浊泪。
皇帝始终闭目,不忍心看这些。
待萧瑾被宫人抬下去以后,殿外传来冲天的烟花声,像是白日里的惊雷,仔细一辨认,正是从奉天门外传来的。
这是信号炮,看来镇抚司与神机营已经把叛贼尽数拿下了。
皇帝坐在御座上,透过殿门往外看,目光过了金桥便被一堵高墙遮住。高墙居中开的几扇门,就像是铜板子上开的小方孔。
宫变平定了,逆臣尽数被抓,紫禁城恢复平静,皇帝却高兴不起来。
万寿节这一日,他理应坐在太和殿上接受百官进表,与普天同庆。可事实却是——与他同床共枕的皇后大开神武门,给叛贼行方便;他的次子觊觎皇位,试图弑兄杀父……伺候了他几十年的老内官,与异族联手布局,受人欺愚而至死不知。
他岂能高兴得起来?
皇帝走出御书房,想看看宫里的娇艳日光,当他踱步时,发现紧紧追随他的唯有孤影而已。
……
另一边,裴少淮与燕承诏还在忙碌着,忙着挖出最终的幕后黑手。
闽地时,他们俩进了对家圈套,被对家摆了一道。这一次线索充分,藏匿在京都城里的对家插翅难飞。
随着王高庠身死、黄青荇被捕,对家的“面目”渐渐明晰——他们是金人长年埋藏于大庆朝的奸细,是金人王族完颜姓的一个分支。
他们趁着大庆建朝之初,混入山海关中,自称为“王”姓,伪装为琅琊王氏的一个分支,一步步崛起为世族,把手伸得越来越远。
若有出息嫡子,则举全族之力将其送入朝廷为官,助其登上高位;若得了庶子,则去母留子,弃养农家,任其自生自灭,令其自幼便一身的戾气。
一边在京中运筹帷幄、布局养奸,一边扶持各地棋子,指使他们垄断敛财,为日后的造反积攒钱财,暗里饲养军士。
王高庠为太子党首,黄青荇投奔淮王,而对家的最终目的是推翻整个大庆朝。
如此不惜一切、步步为营,叫裴少淮后脊直生寒——倘若父亲没去太仓州为官,没发现镇海卫养寇自重,楚王的势力与日俱增,那么今日的宫变是不是还要再添一个角色?
倘若任由泉州港继续垄断敛财,等到金人聚足万金之金,大庆国库穷无一物,届时大庆的将领士卒到底会听谁的指令?是奋起一战还是举手投诚?
倘若小冰期连年长冬,北地百姓收成惨淡,朝廷的救济迟迟不到,金人趁机略施好处,百姓会不会拥立他们为王?
对家奉行的是愚民政策,这个天下落入他们手中,可以料见百姓们会遭遇什么。
裴少淮与燕承诏来到王氏府邸前,锦衣卫早将此处团团围住。
一股浓郁呛鼻的灯油味飘散出来,使得他们不敢强行冲闯,不是怕死,而是怕损了重要物证。
推开大门,裴少淮与燕承诏走进去,只见正堂下铺着一块毛毡,有一老者盘坐于毛毡之上。
老者头戴金人尖笠,身穿盘领窄袖袍,夏日里犹不忘套着他的狐貂裘衣,以彰显他完颜姓氏的贵族身份。
地上散落着许多白发,想来尖笠之下,也已梳成了金人发式。
他的周围堆放杂物,倒上灯油,一盏灯火在他脚下幽幽发光,仿若下一瞬便会踢倒在灯油上。
看着老者这副武装,裴少淮道:“看来施谋用智、坐筹帷幄之人,已算到了今日的结局,早早做足了准备。”
又问:“裴某好奇,你就一点不关心两个儿子的死活?”
“我辈这一宗支,本就是为布局而存在。”老者白眉白胡,一双三角眼狠意似狼,毫无情绪波澜道,“他们可死,我亦可死。”
“死在一个败局上,也毫不惋惜吗?”裴少淮问。
“败局?你觉得这是一个败局?”裴少淮的话触碰到了老者痛穴,他猖狂又自傲,道,“裴少淮,这世上不止你一个聪明人而已?我既然敢上台,与你把戏尽唱完,便说明我大金朝不会输。”
“你们可以杀了我那两个儿子,也可以杀了我,甚至可以杀尽潜入宫内的数千死士,可你改变得了两王夺嫡、朝廷动荡的局势吗?那些参与宫变,举淮王为皇的臣子,朝廷还敢再留再用吗?不止他们,满朝文武百官谁是真忠谁是假忠,你们分得清楚吗?”老者得意道,“不是抓几个替罪羊,这场宫变就算有交代了……事情远没有结束。”
显然,他很满意自己布的局。
又大笑道:“更艰难的选择还在后头。”
言罢,老者一脚踢翻了脚边的灯盏,火苗陡然窜高。
老者一脸决然,等待熊熊烈火的吞噬,然而燕承诏一个腾空而起,顺势解开斗篷,再一挥手,把撑开的斗篷盖在了火上,压灭了火势。
要论敏捷,谁能比得过燕缇帅呢?
“你所说的艰难选择,是指选择出兵还是退守吗?”裴少淮问,“劳你辛苦布局,若是不亲眼看看我大庆人的选择,岂不可惜?”
“除了退守陪都金陵,你以为大庆还有别的选择吗?”老头在燕承诏手里一边挣扎一边叫嚣道,“西北疆有鞑靼起乱,那群只会养羊骑马的莽夫已经识破大庆的商计,只要三大部重新联起手来,试问大庆的卫所能挡得住万里铁骑的连番冲闯吗?驻守京畿的禁军,敢不前去支援西北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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