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船将沉,摇摇欲坠,人人只顾着争抢船舵,而无人无心修补窟窿。天下田亩有十,而百姓能耕不足三,尔等不言不语;百姓上山吃蓬草啃树皮,以观音土果腹,尔等不言不语;四夷虎视眈眈,倭寇久患不止,尔等不言不语……却有心思咬文嚼字,为莫须有的罪名立状写辞。我裴少淮区区一小官,何值得堂堂一朝首辅不顾正事、熬尽灯油,只为了安我一个罪名?”
“你们不分曲直黑白,但百姓能看得清楚黑白。文章不为功利事,笔墨只道百姓忧,你们不想说的话、不想写的疏,自然有史册青笔来写。”
“今日,你们能以‘藐视君主’为由关押裴某人,他日,你们又将以何理由打压、逮捕其他贤能者?当有心修补窟窿的臣子皆被打压耗尽,这旧船船舵落入尔等之手,又有何用?”
“旧船,将沉矣!”
裴少淮将脱下的官服单手一抛,衣袍如白鹤折翅般落地,他来到胡祁跟前,双手前举,望着胡祁,眼神中满是鄙夷不屑,道了一句:“你连将沉之船的舵把都摸不到。”
胡祁连首辅都是捡漏得到的。
“逆臣,逆臣!”胡祁红着眼,失态地吼叫着,他被刺到了痛处,挥手道,“快将逆臣拿下,关入天牢!”
锦衣卫上前。
同样在朝堂上的裴少津,挣脱了同僚们的拦阻,也如兄长一般扯下了乌纱帽,他今日才明白兄长昨日为何会说那番话,可兄长既然早就料到了,为何不设法脱身呢?
眼下顾不得想那么多,他拦在锦衣卫身前,有些失了理智,道:“若是连大哥都不清白,这朝堂上还有谁是清白之身?你们要带走他,先把我带走。”
“裴少津,让开。”
少津身子一滞,被直呼其名的一声震住,渐渐清醒了一些,他张开的双臂缓缓放下,转过身来,带着些哭腔道:“大哥……”
“去做你该做的事情。”
“弟弟正在做该做的事情。”
“檐柱要各顶一头。”裴少淮冷静道,“你不止是我的弟弟,你是裴府的成丁,你是正叙的父亲,你是夫子的学生,你是你,我是我。”
裴少淮问:“你忘了少时读过的书了吗?”
“一刻也……不曾忘。”
趁着少津望着兄长怔怔然的时候,张令义与兵部尚书陈功达把少津拽到一旁,让开了道。
“裴大人,得罪了。”南镇抚司副官带着些恭敬说道,两位提着铁镣铐的属下,领会到了副官的眼神,靠到了一旁,没有上前。
副官做了个手势,道:“裴大人,请吧。”
裴少淮被刑部、南镇抚司带走,堂上静默,不管是认可裴少淮的,还是反对裴少淮的,心绪都很是复杂。
“你且回去安顿好府上,伯渊的事,还有我们几个老的在。”杨大人走过来,拍拍少津的肩膀安慰道,“这件事没那么简单,你行事不要莽撞。”
稍稍冷静下来,杨大人、张阁老他们都能想明白,皇帝绝不会因为所谓“出题”的罪证发落裴伯渊,更不会信胡首辅的谬言。
皇帝是明知捉拿裴少淮会引起朝廷争议,所以故意不上早朝,把胡祁祭出来当刀使。
看南镇抚司副官的态度,倒不必担心裴少淮的性命。
皇帝态度阴晴不明、为何要突然关锁裴少淮,这才是他们担心的事情。
裴少津出宫,上马车匆匆回府,他一想到兄长被锦衣卫带走,自己却无能为力,心中万分自责。
“裴少津,你混蛋!”
……
乾清宫被烧成了一堆灰烬,皇帝在西边的大善殿设了临时的御书房。
房门大闭,拒不见人,但臣子们知晓皇帝就在里头。
由张令义领队,一群臣子跪在殿外求见。不见皇帝,如何能救裴伯渊。
御书房里,皇帝让人撤了灯火,显得有些昏暗,天窗上的日光射下来,可见浮尘在光柱里缓缓飘动。
光柱没有照在皇帝案上,使得他身上的龙袍失了光彩,他神色凝重、闭目沉思,心情大为不悦。
又急又碎的步履声渐渐近了,新上任的内官大总管进来,下跪道:“陛下,张阁老摘下了乌纱帽,正在殿前反复不停吟诵……”声音里带着畏惧。
皇帝没睁眼,问道:“在吟诵什么?”
大总管犹豫。
“说。”
大总管把头叩到地上,瑟瑟发抖道:“回陛下,是‘狡兔死,走狗烹;高鸟尽,良弓藏’……”
皇帝陡然睁眼,双眉一挑,勃然大怒,抓起案上的茶盏准备往底下砸去,可茶盏熟悉的手感让他略一停滞。
皇帝手中抓着的,正是裴少淮回京送给他的那个白瓷茶盏。
乾清宫大火那日,宫人们从御书房抢救出少许物件来,其中便包含这个茶盏。
皇帝只是略微一犹豫,很快又恢复了暴怒,茶盏从他手中摔出,满地瓷片,一片水渍。
“皇上息怒,皇上饶命……”大总管不停磕头道。
“出去!”
大总管还没退到侧门,又闻:“回来。”
皇帝闭眼命道:“去把萧瑾给朕换回来。”
第239章
大总管听到“退下”如得大赦,速速退出御书房前去请萧瑾。
伺候天子这活听着风光,却不是谁都能做得好的。
皇帝贬萧瑾当守门太监,是因为当时在气头上,不是真的怨萧瑾,如今气消了,自然就把萧瑾召回来了。
不多时,萧瑾穿着一身寻常的素色太监服进来,看见一地碎瓷片,他不敢踩在其上,小心翼翼绕开,跪下道:“陛下,老奴回来了。”
皇帝鼻腔“嗯”了一声,靠在椅上闭目养神。
萧瑾开始做事,他先是找来一块洁净的白绸,把地上的碎瓷一片一片捡起来包好,拿到偏殿里放好,并不敢丢弃。
又为御书房点了熏香,取来皇帝从前用的那套青花斗彩花鸟纹茶盏,为皇帝斟茶。御案上,茶盏里,热水冲入茶叶翻滚,渐渐舒展、沉于杯底,随之一股茶香飘出,皇帝的愁态终于舒缓了些许。
“陛下,张阁老年岁大了,跪了大半日也劳累了,是不是派人送回府上?”
萧瑾看得出皇帝恼怒张令义吟诵“狡兔死”,但又不想处罚他。
皇帝终于睁开了眼,颔首道:“令他在府上好好养身子,一个月不得入宫。”
萧瑾候听着。
沉思了半晌,皇帝接着道:“余下人若是还不肯离去,便让胡祁去料理。”
“老奴遵旨。”
等一切料理好,萧瑾回到御书房,外头安静了,这殿里头却愈发昏暗了,萧瑾不得不点燃几盏灯。
踌躇再三,萧瑾开口了,可他才说了“陛下”两个字,便被皇帝打断了,皇帝道:“你忘了自己为何受罚?”
“老奴知罪。”
“你可以替张令义求情,那是因为朕无心杀他。”皇帝言道,“有些事你不要管……朕能够说说话的人,不多了。”语气只带着些惋惜,没有一丝犹豫。
“是老奴多嘴多舌。”
……
皇帝钦定之案,称之为“诏狱”,诏狱犯人关押于南镇抚司天牢之中。
沉声呜呜低鸣,两扇一尺厚的木门打开,上头雕刻着罗刹瞠目吐舌的图案,罪臣们往往还未踏进天牢大门,便先被这两扇门吓得双腿发软。
水火不入,囹圄不透,从外头往里看,仿若看一漆黑山洞,只有零星火把亮着,不知里头多深多大。
裴少淮上下无镣无铐,走入了天牢。能如此进入南镇抚司天牢的,这还是头一次。
刑部侍郎竟想跟上去,看着裴少淮关入鼠穴一般阴潮的牢房,却被南镇抚司副官用刀柄拦了拦,道:“侍郎大人,就到这罢。”
“我是奉皇上之命捉拿罪犯。”
“大人是信不过南镇抚司?”
刑部侍郎摇摇头,道:“本官不是这个意思。”
“那大人便是也想进这天牢里坐坐?”
南镇抚司天牢向来是竖着进去,横着出来。
“不……不必了。”刑部侍郎吓出一身冷汗,灰溜溜退去。
……
另一边,景川伯爵府中,一片平静,仆从还似往日一般打理上下。
所有的哀恸都聚于一堂之内,不敢惊动外头。
裴少津愧对于父亲母亲、大嫂,一直低着头。
林氏已经大哭过一场,险些晕厥过去,此时正靠在裴秉元肩上不停抹泪,情绪依旧不能平静,扪着心窝喊着“淮儿、淮儿”。
任凭林氏平日里做事何等八面玲珑、处处周到,可一旦涉及到儿子,这些都将不堪一击。
关入天牢的,是她生出养大的孩子。
杨时月并没有好到哪里,脸上满是泪痕,唯一能自己安慰自己的,便是昨夜里丈夫反常说的那番话。官人早有交代,兴许只是他设下的一个局?杨时月这般猜想。
毕竟同床共枕这么些年,夫妻一人心意是相通的。
虽有猜测,却也不敢说出来。
杨时月安慰林氏道:“官人做事从来都是清清正正,相信朝廷会查明真相,还他以清白……母亲要保重身子,莫让少淮担忧着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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