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看面目,就这气质,只能是燕承诏。
“你下回打招呼能不能不要这般阴森森的,吓我一跳。”
惊过以后,裴少淮才喜道:“你怎么回来了?”按照上个月传回来的密报,燕承诏应该还在两湖之地,料理众王爷动乱之事才对。
燕承诏从墙上跳了下来,应道:“与裴大人相邻三载,怎么着也该学个一招半式,懂得分析对家的手段。”他也看出了对家的用意——声东击西,调虎离山。
于是,燕承诏暗中回来了,两湖的事暂由副官代劳。
“县主和两个孩子呢?”
“都安顿好了。”燕承诏应道,“只是意儿总是念着小南小风。”
“等这阵风头过去就好了。”裴少淮道。
两人并齐抬头,明月当空,眼神里都有些惆怅。
燕承诏忽然转移话题,问道:“听陛下说,给你赏了个南镇抚司的金符?是新锻造的罢?”
裴少淮侧过头,问:“你怎么知道是新做的?”
“因为旧的还在我身上。”燕承诏说道,“可否看看你的金符?”
裴少淮大方从怀里掏出金符,递给燕承诏,月色之下,燕承诏的脸好似变得“更冷”了。直到裴少淮看到燕承诏掏出旧金符,一大一小摆在一起,大金符在月光下格外亮眼,裴少淮才明白燕承诏为何冷脸。
裴少淮赶紧从燕承诏手里“抢”回金符,讪讪笑道:“瞧着像是一个模子打造的,都一般大……一般大,样式也差不多。”
燕承诏负手抬头,叹道:“这月亮真大真亮。”
“燕缇帅既回来,正好有件事要劳烦燕缇帅。”裴少淮继而从怀中取出几枚大小不一的银币,递给燕承诏,说道,“出不了几个月,南边可能会流出一大批伪造的银币,百姓分辨不了真假,我想请燕缇帅顺着这些假银币,查一查对家的窝点。”
“裴郎中手里不是有南镇抚司的金符吗?”
裴少淮赶紧摆笑脸“奉承”道:“金符哪有燕缇帅的话好使?再说了,谁能比得了燕缇帅亲自出马。”
第235章
燕承诏接过银币,两指掂了掂,道:“略轻一些。”
又从腰间摸了一枚龙币出来比对,纵是月光不够亮堂,燕承诏还是一眼瞧出了差别,他道:“相较于真币,龙尾略长,浮云略短,火焰藏珠,还有这个‘圆’字也有些门道。”
“燕缇帅果然好眼力。”
“燕某就是干这一行的。”燕承诏问道,“只是……这些小记号能骗得过对家?”
纵使没有燕承诏的眼力,仔细比对之后,也能发现这些细微差别。
“这些正是故意做给他们看的。”裴少淮道,“除了暗记,边上的齿纹也有别,真币六十八个齿,假币六十九个齿,这些都是摆明面上叫他们发现的。”
裴少淮指着银币反面下端的一排小数字,几乎与纹路融为一体,说道:“关键在这里。”
“梵文?”燕承诏辨认后问道。
裴少淮点了点头。阿拉伯数字是由古印度梵文优化而来,说它是梵文,一定程度上也没错。
早在唐时,这套数字写法就随历书传入了华夏,但华夏习惯于以毛笔竖式书写,且有自己的一套数字系统,阿拉伯数字不免遭到了文化抗拒,不管是官书还是私文,鲜有人运用阿拉伯数字。
宋时、元时,阿拉伯数字几度传入,依旧未被接纳。
裴少淮设计银币防伪码时,也曾想过运用大庆的算筹写法,或是苏州码子,但最终还是决定取长补短——仅就数字而言,后世的推广应用已证明,阿拉伯数字要比算筹、苏州码子更加科学,更加简便、易于分辨。
并说服了皇帝。
裴少淮道:“宝泉局每锻造一批银币,便会换一个批号,即便他们能假造银币,也假造不了这个批号。”
想要伪造批号,首先得识得阿拉伯数字,其次要推算出批号的规律。
“所以,若是批号有误,或是旧批号重复出现,这银币便是假的。”裴少淮笑着,学燕承诏两指掂量银币的动作,说道,“纵使这些都被他们识破了,燕缇帅不还有二指神功吗?”
裴少淮故意改了银铜比,黄青荇偷学了去,所造银币必定偏轻、偏暗。
就算配方也被对家识破,也还有其他破绽在,譬如收购铜制品、招募匠人、大量新银币突然流出等等。所谓木匠的凿子铁匠的锤,裁缝的剪子厨子的刀,各有各的一套,厨子偷了铁匠的锤,岂有不露破绽的道理。
况且对家急着把银子换成银币。
燕承诏将那几枚假样币收回怀中,应下了此事。
“裴大人以为,他们接下来会怎么做?”燕承诏问道。
“剑指奸臣清君侧。”裴少淮语气淡淡然无所惧,月下身姿如竹影。
燕承诏见裴少淮神态淡然,便玩笑说道:“谁能想到,将被捏造为大奸臣的裴大人,竟如此年轻。”
古来造反无非这么几条路,一是揭竿起义,自称为王,率众而攻;二是挟天子以摄政,权臣取而代之。
这两条路难度系数都太大,譬如曹孟德辛苦了一辈子,终究没能从“臣”走到“君”。
第三条路则容易得多——夺嫡。胜者得其位,追随者得其权。毕竟都是皇家血脉,斗起来也更名正言顺一些。
对家选的,显然是第三条路。
而军营当中,只知有主将,不知有天子,比银钱更具诱惑力的是“封妻荫子,手握重权”。对家已走到今日这一步,手中必有兵员,他们要率众入京威胁天子,必须有个正义合理的口号——“剑指奸臣清君侧”。
裴少淮就是这个所谓“奸臣”。
唐末安史之乱,安禄山一开始用的正是“讨伐朝中奸相杨国忠,清理君侧祸水杨玉环”这样
的由头,所以杨贵妃就成了红颜祸水、替罪羔羊。
话已谈完,不便久留,燕承诏重新跃上墙头,对裴少淮拱拱手,道了一句“保重”,随后像一只矫健的黑猫,无声消失在月色下。
裴少淮单手反复轻抛那块金符,笑着入了伯爵府。
“别说,还挺沉。”
……
皇宫里,皇后再次开口提及淮王入京祝寿的事,皇帝允了。
此前,太子党或还在贪想、挣扎,消息一出,他们再没继续坚持。东宫犯的是什么错,他们心里清楚。
王高庠作为太子党的领头人,上疏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词,老臣身为太子之师,受千夫所指,今请陛下恩赐自裁,以证东宫清白。”
穷途末路,只能打打太子师者的感情牌了,毕竟太子的老师,都是皇帝钦定的。
皇帝自然不允臣子自裁,只让王高庠暂且回府“歇着”,好好休养身子,吏部之事由内阁暂管。如此一来,太子失的不只是一个王高庠,而是一整个吏部。
王高庠离开吏部时,裴少淮作为吏部考功郎中,前来相送。
王高庠脸色沉沉,疲惫且不甘,看得出来,他是真实在为东宫失势、自己失权而遗憾,唯独没有懊悔。
他见到裴少淮过来,掩不住怒意。裴少淮还一言未发,王高庠便嗔怒道:“冰炭不同器而久,寒暑不兼时而至,现在早不是‘尧舜禅让天下’的世道了……东宫失势,淮王入京,这便是你想见到的吗?”水火不容,寒暑不兼,天下只能有一个储君,太子不能重权在握,自然会有兄弟觊觎夺之。
意思是,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太子能牢牢握住权柄。
“吾为太子之师,莫不成会害他?”王高庠道,“储君无臣子,宛如自断两臂,天底下还没见过哪位储君没有臣子簇拥而安然继位的。”
他质问裴少淮:“你既也是站在东宫一边的,为何要愚蠢到被人利用,伤了东宫筋骨,让人趁机而入?”
兴许是动了真怒,王高庠自己都没注意到说漏嘴了。
裴少淮闻言,暗想,“冰炭不同器而久,寒暑不兼时而至”出自韩非子之口。
“尧舜让天下”是因为旧时生产力低下,领队做事十分艰难,位高反而劳苦。而今的世道,小小一县令,一世之财,可保三世之富,又哪会有禅让的道理?这也是韩非子的见解。
王高庠是妥妥的法家追随者。
朝堂上,多的是人披着儒家的皮,用法家的思维当官,这很正常,因为儒家孝善拿来写写文章尚可,若是照搬到当官处事,则是一地的鸡毛。但像王高庠这样忍不住脱口而出,把法家的话术挂在嘴边,就不正常了。
毕竟法家还有一位代表人物——商鞅。他所著的《商君书》被历朝帝王视为禁书,因为《商君书》代表的是帝王心术,帝王们怕有人看了此书,掌握驭民之术,威胁到自己的皇位。
寻常人家,即便是要学法家,也是披着儒家的外衣学,而不会如此明晃晃地挂在嘴边。
面对王高庠溢出的愤怒,裴少淮应道:“你我所见终究不同。”
即便都选了东宫,立场还是不一样。
“下官恭送尚书大人归府休养。”行礼之后,裴少淮甩袖离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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